沙耆 武陵村二号楼
1983年卢前诗作:
谢沙耆先生惠法绘
卢前,1983年
留学成名比利时,归来困顿几人知。
手中彩笔心中泪,梦境缤纷作画痴。
父亲(诗人、书画家卢前)在我四岁时就开始教我画画。
起初,我拿着画笔自由驰骋,看着蓬勃的花花草草、憨态可掬的小猫小狗在白纸上呈现,感到无尽的乐趣与满足。然而,父亲一心要我学习国画山水。他遵循芥子园那套传统而严谨的方法,要我反复练习山石皴法、树叶墨点。这些枯燥繁复的训练,逐渐消磨了我的耐心与热情。
父亲还设定了严格的任务,上学时的周末要完成一幅画,寒暑假则每日必作。这对贪玩的我来说,无疑是一道枷锁。我常常因完不成“日课”而遭到父亲的严厉训斥。
1983年,十一岁的我已学画多年,传统国画的刻板与无趣却让我愈发厌烦。每次画画时,我总是草草应付,这样的态度自然又引来了父亲的打骂。我心中充满了委屈与愤怒,无数次怀疑父亲是否真的爱我,为何他总是对我如此苛刻!
这年夏天,具有传奇色彩的著名画家沙耆先生到莫干山休养写生,父亲得知此消息后,经常带着我去拜访,请他指导我的绘画。
第一次见到沙耆先生时,他正端坐在清凉亭前专注地写生。他那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在苍翠的山林间格外显眼,他画画的方式更是深深吸引了我。虽然画的是油画,但他却按照国画的方式先画轮廓再加入笔触,填色时落笔轻快,仿佛赋予了山、树生命一般。这与我平日学习的一笔一顿的画法截然不同,让我眼前一亮。
沙耆先生对我特别亲切,常在画油画的间隙,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画老虎、奔马给我看。他的画风独特,线条奔放不羁,完全不受传统的束缚,每一笔都充满了生命力。他画完后,飞快地在画幅上签下落款,像个小孩子一样笑着,得意地指着落款中“省主席”三个字给我看,仿佛那是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我被他这种自由洒脱的画风和签名深深吸引,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画画还可以如此有趣和自由。
有一次,我和父亲陪伴沙耆先生在武陵村写生。趁着父亲和他长时间讨论美学理论时,我偷偷溜开了,在草丛间逮起了小蝴蝶、小蚱蜢。父亲发现后刚要发火,沙耆先生却严肃地说:“这是小孩子探索世界的方法。小孩子一定要玩,就像画家一定要写生!”他的话语让我对他更加敬爱。
入秋后的一天,沙耆先生即将离开莫干山。父亲带着我去为他送别,并让我现场演示画一幅莫干山风景。我既紧张又兴奋地拿起画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沙耆先生独特的画风。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按照父亲教的传统用笔和用墨方法,而是尽情挥洒着画笔,全然没有留意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画完后,父亲终于忍不住发怒了,严厉地批评我:“你怎么能这样乱画!成何体统!”我觉得委屈极了,心想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画画,为什么不行!心里对父亲充满了气愤,觉得他根本不理解我。想着,就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父亲看到我哭泣更是气恼,伸手就要打我。这时,一旁的沙耆先生情绪激动起来,突然冲过来挡住了父亲,将我拉到了一边。他从柜子里抓出许多糖果塞给我,又将我搂住,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不再逼你背古文了……儿子,不哭……跟我回沙村家里去吧!”说着,他竟然流出了眼泪。
我忘记了哭泣,心里觉得奇怪又有些害怕。正不知所措时,沙耆先生的随行人员悄悄用手指了指头部,示意是沙耆先生的疯病又发了。随行人员叹着气说:“唉!又想他儿子啦!”原来,沙耆先生远赴比利时求学,儿子出生时他没能陪伴。学成归国后儿子已十岁,父子俩短暂团聚后,沙耆先生病发,此后他俩再也没能好好相聚。
我和父亲离开时,夜幕已经降临。从莫干山上到山脚下的我家路程很长,为了节约时间,父亲选择走山间的小路。
山里的夜色格外黑,过了剑池,山路变得崎岖陡峭,四周静得只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和我偶尔的抽噎声。父亲停下来,默默地将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蹲下身子说:“上来吧,爸爸背你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到了父亲背上。
父亲背着我一步步走着,开始给我讲沙耆先生和他儿子的故事。说到在那短暂又珍贵的团聚时光里,沙耆先生严格教导他儿子背诵《古文观止》,父亲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每一个父亲之所以对儿子的要求都这么严格,是希望孩子能认真学习,将来能有所成就啊。人的一生很短暂,总要在这世界上留下些东西!”
黑暗中,我趴在父亲宽厚而温暖的背上,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语。我感受着他沉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曾经觉得那么严厉可怕的父亲,此刻却让我无比安心。我想起小时候他手把手教我握笔的样子,想起他为了让我学好国画四处请教名师的身影,那些看似严厉的背后,满满的都是他对我的爱啊!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岁月流转,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我陆续看到了有关沙耆先生儿子沙天行先生努力推动其父亲作品修复保护、文献资料汇编的多篇报道。我为沙耆先生与沙天行先生之间的父子深情所感动,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父亲对我的爱。
现在,每当我拿起画笔,童年时父亲悉心教我作画的场景便如电影般在脑海放映,还有那个他背我回家的夜晚,温暖而清晰。虽然父亲已离我而去多年了,但他的爱却永远默默地守护着我,无声而厚重、深沉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