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安走了,但他春天般永不消失的腼腆的微笑、大姑娘般的温柔、烈焰一般的炽情、钢铁一般的坚强意志,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然而,他确实是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工作的时候,我与伯安在一个办公室,桌子对桌子,相处长达25年。他若有什么兴奋或不快,有什么创作萌动或构想,我总能第一时间听到。我们是相互倾听心声、互为慰勉的挚友。
我当时是河南美术出版社画册编辑室主任,伯安是我的“兵”。不过,很多事我得按他的意见办,因为他在艺术以及其他方面比我有见地,我从心里佩服他,也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格,我拿他没办法。不管对与错,不能跟他打别,更何况打别也没用。
伯安的性格罕见而奇特,差异极大的性情类项,以奇妙的多层次构成方式,共存于他的心灵与行为中。与他长期接触后,深觉得伯安的性格之所以这样,并非一种调整、一种修养、一种自我控制,而是从我认识他就是这样,30年几乎没有太大变化,那么天然、那么真诚、那么美好。这是天生吧。伯安的性格,是那么色彩鲜艳、强烈而臻于极致。
偏爱粗黑苍浑
痴迷博大浑厚
李伯安上学学的是工艺,后来在厂里做宣传,写美术字、刷大标语、画宣传画,画展上各种作品与报刊上的插图也每每令人注目。他勤于练习速写与素描,功底积淀甚深。调入出版社之后,他的画风偏灵秀,没什么个性的面貌依然继续着。
1979年,我们一起去新乡郭亮写生,每人都画了近30张,包括一些场景简单、姿态单一的青年、中年、老年男子农民形象。他画的几张老头和老婆像极为精彩,粗黑有力度,对脸部、手部的皱纹,有着传神、传情的刻画。这几张不仅打动了我,也打动了他。
太行山顶的农家小院里,繁星闪烁。他说:“我是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意识到画老头、老婆比较激动。看来,我就是画黑老头、黑老婆了……”
1982年、1983年,我俩又几次赴禹州、辉县写生。这几次,他明确选择以农家老头、老婆为主。有时也选几个小伙子与姑娘,但差不多都轻描淡写地画完。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画路:粗黑、深沉,带有雕塑感的素描基调,富有张力的人物面部和手部的纹理刻画,肢体大块黑白,以及高度概括与节奏化的强化处理等——一找到自己的画路,伯安就表现出超常的自信与坚毅。
伯安沿着黑老头、黑老婆的“黑色境界”,将艺术的追求收缩到了一个很狭窄的夹缝里。虽然放弃了许多,他却也找到了令自己无比震动的、更加广袤的艺术世界。
大量的太行山区写生,孕育了他第一个创作高峰。《太行人》《日出》《打山楂》《压酸菜》《华山挑夫》等作品问世,在全国画界引起关注。随即得到期刊《迎春花》(现《国画家》)推介,应邀去四川讲学,并被选中签约创作人物画长卷《走出巴颜喀拉》。
他原本的创作计划是以整个黄河流域的风土人情为背景,以中华民族群体形象为画面主体。但进入具体创作,伯安粗黑、狂放、深沉的风格,一下子就带领他融入藏族风土人情的精神世界,不能自拔——他终于找到与他的创作灵感、技巧和方法、风格个性最吻合的题材,他找到了真正令他发狂的世界。
暴风骤雨般的创作激情,使他将原本的西藏部分扩展为长卷的全部。他将长卷当作一个艺术高峰去攀登,当作自己的终极使命去呕心沥血创作。他精心处理长卷的主题与每一段画面的构图。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他着力在两个方面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其一是中国画的用线。以往伯安的作品往往表现为用线的薄弱与素描语言的太过,造成画面的刻板、腻滞。他不止一次在画前表示不满。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他参阅《八十七神仙卷》等传统用线名作,大胆采用一组组富于构成意味的长线、粗线,取代原来墨白层次式的表现手段,使整个画面的主要支撑框架由原先《太行人》阶段的素描结构,转变成线的结构。这一转变,没有减弱他的作品个性,反而使他的粗黑狂放得到了极致展现。
其二是人物面部形象的刻画。他将人物的五官抽离出来,高度概括符号化,肌理与质感极度强化,形态极具线性与穿透力,尽力削减调子的依托,并将这样高度富有画家个性与艺术张力的局部,按照结构规律强化的契合关系,纳入一个感人的节奏韵律中,如此形成了既有高度抽象张力,又有写实生命与灵魂感染力的艺术效果,从而获得了两种绘画技法巧妙运用、互为影响的特定效果。
总之,这两个方面的跨越是在中国画本体语言上的超越。伯安以他对粗黑、浑厚感的超凡痴迷与热爱,以及对博大深沉画风的专注与奋争,不仅为20世纪中国画坛创造了具有代表性的大作,也为中国画坛塑造了一个伟大画家、一个伟大性格与灵魂的典范。
自信与傲骨
伯安给人的印象谦逊随和。但骨子里,他也有着超人的自信与傲骨。
有一次,讲起某个画家,伯安非常自信地问我:“振熙,我认为不是各有所长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你是否也这样认为?”他的神态给人一种富有说服力的自信。
四川讲学时,当地一位画家喝醉了说,河南就没有称得上“画家”的。伯安回来讲:“他们竟然这么看河南!河南画家在外边的影响太小了。不过,我的画展在那里的反响还不错,白老师(四川美术学院教授白德松)他们国画系的评价很高,还是很服气的。”
伯安的傲骨与自信是以强大的实力为根基的。因此,他总是那么泰然,只表现于画室的创作活动,激励自己努力地创作,很少见诸言表。他以超常的傲骨与自信支撑起自己艺术的风帆,坚定不移地乘风破浪,驶向理想的彼岸。
可敬佩而又令人惋惜的
殉道精神
伯安在创作《走出巴颜喀拉》(高1.88米、长121.5米)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殉道精神十分罕见。没有节假日,不间歇、不间断,长年累月,每天超过正常上班时间,在呕心沥血的创作跋涉中积劳成疾,病患萦身。尤其严重的是颈椎病,常常使他疼痛眩晕。曾有几次,他在上班时休克倒在地上。但他只是草草搞点药吃,症状一减轻便加快了他创作的步伐,这更大地增加了他的负荷。
这让他的朋友愈发担心。我们几个人和他的家人劝说他,但他总是淡然笑笑。开导与规劝如何能挡住他那烈焰般的创作欲望和激情!我们这些人惴惴不安,担心他的身体。而伯安也感到了威胁,但他更担心的是无法完成长卷。
记得是1998年4月20日,我听说他的身体不佳,打电话问,他在画室里。我就跑去看他:“你不是差不多画完了吗?这一段不舒服,就停一停,休息休息。”
他说:“我感觉头晕,腿也没劲,这两天就没有画。”
我说:“不画你就不要来这里,回去住。你不画又在这里,心里还会有压力。”
他说:“这里没有一个人干扰。不画还可以翻翻资料,想想,琢磨琢磨。”
我说:“这一段时间彻底别想画的事,放一放,还可以认真检查检查,认真看看病。”
他对此没有表示什么。第二天,我出差去了甘肃。谁知这成了我俩最后的话别。
他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画室。他在自己的长卷旁倒下了。
我急忙赶回来参加他的追悼会,与他最后告别,心里万分难过。他为崇高艺术奉献自己年仅54岁的生命,他是一个殉道者、成功者。一个伟大灵魂的升华与一幅惊世作品的轰动,令人们痛哭,令人们传颂。那殉道者的精神将唤起无数人的深思。
姑娘般的温柔与娴静
烈马般的狂暴与激愤
伯安有一个雅号——“大姑娘”。他生就一副白净秀隽的面孔,说话温和恭穆,举止安静斯文,笑里洋溢着朴实与忠厚、善良与热忱。
在年长者中,他是聪明好学,尊敬师长的好学生;在同龄人中,他是谦逊热情,知热知冷,可以信赖的朋友;在晚辈中,他是一个坦诚相教,诲人不倦的良师。他在各层次的人群中被公认为大好人。在许多人心目中,他是一个温暖的春天,是一个令人钟情的美丽柔情的“姑娘”。大多数人把这看作他性格的全部,因此有不少人得出个错误的结论,认为“画如其人”不符合李伯安与他的画的关系。
有一次,我与伯安遇见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刘荫祥先生——他与伯安互相知晓,但从未谋面。有人向刘荫祥先生介绍伯安。刘荫祥极为诧异地追问:“你怎么会是李伯安?”他被这话搞得不知所措。旁边的介绍者赶忙解围:“他真是李伯安!”刘荫祥先生急忙上前握住李伯安的手:“不可思议!画的太行人那么粗犷奔放、富有阳刚之气,没想到你就是李伯安。”
不过,李伯安也有着烈马般狂暴的时候。20世纪70年代中期,因为看不过一个人的恶行,李伯安竟对其大打出手了。作为一位文质彬彬的编辑、画家,李伯安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在场的人始料不及,感到不可思议。从这件小事中,足见伯安血性男儿的一面。这是缺点与否,尚难断定。但这是伯安性情中不可或缺的秉性。
无我的正义与友谊
轻率的断裂与绝情
李伯安心怀正义感,对朋友仗义,却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跟人闹得不愉快。这或许就是人身上的矛盾吧。
不过,伯安的这种心态用于艺术创作,却可以闪烁出难能可贵的光彩。伯安的艺术道路上,在每个阶段的转变中,一旦认识到之前的不足,他从不缅怀旧我,干脆利索地与上一阶段断裂,便迅速进入下个阶段的探索,这使他创作转变很快。可以看出,伯安很少在某个阶段徘徊。
伯安的内在,有些极易断裂的绝情特质。客观地看,这是罕有的,正面和负面上,都有着很强的影响。
写伯安的性格总叫人为难,涉及人、事也多。只得绕来绕去,挑挑选选,以不触及人、伤害人,实在是不知“为文潇洒”是何物了。不过还算是粗略地勾画出了一个轮廓吧。
可以看出,伯安的性格有着强悍的征服力与震撼力。他是重情感的,与那些以理念、哲学、逻辑、意义等来规划学术与人生的人不一样,他依靠他的激情奔放与独特性格寻找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也最终达到了极具自我特性的艺术高度。
《走出巴颜喀拉》绝不是伯安的归心。他即便未离世,对藏族人民的历史、文化、宗教、习俗也会越来越痴迷。或许,他将毅然与父老乡亲妻儿朋友决断,不顾一切只身奔向理想之地,使他的灵魂与性情得到极大满足。最终,他将攀上与喜马拉雅山一比高低的更加辉煌的艺术巅峰,并倒在巴颜喀拉山的怀抱中,亲身体验那天葬的神圣。
这是何等独特而不凡的性格。
(作者系河南美术出版社编审、河南省中国画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