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山水彩墨四系列之1-1》水墨 45x33cm 2024.5
清晨推窗，远山仍隐在薄雾里，像一幅未干的山水卷轴。灰白的天际晕开几笔淡墨，山脊的轮廓被雾气洇湿，化作深浅不一的青黛，恍若蘸了饱水的狼毫，在宣纸上轻轻一拂，便让山与水在朦胧中相拥。
我常想，水墨山水最妙处在于“留白”。云岚缭绕处不着一笔，却教人望见空谷幽深；溪涧蜿蜒处墨色渐枯，倒似听得见石上清泉泠泠。午后独坐山亭，看日光将山影揉碎成斑驳的墨渍，松枝在风中摇曳，宛如焦墨点出的苍劲老笔。一只白鹭掠过水面，翅尖沾了山色的青，倏忽间又融进天际的留白里，仿佛天地本就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暮色四合时，山间忽落细雨。墨色更浓了，山石皴擦出苍老的褶皱，竹林在雨中晕染成一团湿漉漉的碧色。远处古寺的飞檐挑起一滴雨，坠入山脚下的溪潭，荡开一圈圈墨色的涟漪。此刻方知，水墨从不在纸上凝固——山岚是游走的淡墨，苔痕是沉淀的宿墨，连樵夫踏过石阶的脚步声，都成了画外落款的钤印。
归途拾得一枚卵石，灰褐的纹路里藏着半截山影。忽而忆起古人所言：“山水以形媚道。”原来水墨丹青从不需满纸繁华，只需几处枯润相生的笔意，便能让看画的人，在空白处遇见自己的江湖。
岩壁是悬垂的篆印，被岁月一刀刀凿刻。赭红的断层裂成朱砂痕，苍苔锈蚀的沟壑里淌着青铜绿整座山仿佛一卷倒悬的碑帖。樵夫背着竹篓走过时，粗麻衣角扫过石棱，簌簌落下几粒陈年墨渣，那是北宋山水册页里剥落的皴法。
松林在午后沸腾。十万根墨针扎进云絮，风过时掀起青黑的浪，枝桠劈开光瀑如劈一匹生绢。忽然有鹰隼俯冲，翅尖撕开天青色绸缎，漏下一串锐利的嘶鸣，恰似画匠失手跌落的鼠须笔，在留白处划出一道飞白。树影跌进深潭，碎成浮动的钟鼎文，游鱼衔着金箔般的阳光，把古老的笔画重新排列组合。
最惊心是暮雨将至时。群山突然褪成生宣的灰白，云层蓄满宿墨的浓腥，闪电在远空勾出一笔蟹爪枝。崖畔老梅虬曲的枝干上，苔藓正以石绿颜料的速度蔓延，染透了去年冬天的残雪。采药人腰间晃荡的竹罐里，新鲜采下的黄精渗出汁液，像极了砚台中渐渐化开的藤黄。
深夜进山者需提琉璃灯。光照亮岩穴的刹那，石壁上的水痕现出《溪山行旅图》的笔意，蝙蝠振翅声惊醒了沉睡的墨韵，整座山谷开始簌簌颤动。露水从叶尖垂落，在灯笼晕染的光圈里，替未完成的山水钤上一枚银朱色闲章。
黎明前最后一阵风掠过，满山墨色忽然褪尽，只余石青与赭石在曦光中浮沉——原来天地作画，从来不屑于留住成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