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紫砂艺术的原创性 吕俊杰

紫砂自北宋发祥以来，从最初的工艺品到现在的艺术品，其艺术魅力的经久不衰，究竟原因何在，众说纷纭。而紫砂之所以可以成为艺术品，归根结底就在于其中体现了艺术品所特有的原创性。
原创性是艺术的根本，原创性就是做前人没做过的尝试，并且又合乎情法。而具体到紫砂艺术的原创性，却少有人提。这有多种原因。一方面，紫砂乃从实用器皿脱胎而来，万变难离其宗。另一方面，前辈艺人的作品，后人往往将之“神化”，仰其鼻息，而难以突破。
我认为，所谓紫砂的原创性，须从其思维理论的原创性和艺术手法的原创性二者同时入手，缺一不可。前者乃艺术永新之“道”，后者是艺术精进之“术”，二者是刀刃与锋利之间的关系，不可偏废。

一、紫砂艺术之思维理论的原创性

紫砂艺术的处境，其实很微妙，微妙处之一，就是官方也好，大多数人也好，似乎总认为紫砂是工艺品。能够理直气壮地大声宣布紫砂是艺术品的有识之士，似乎不多。这又带来微妙处之二，那就是能够细心总结紫砂艺术的艺术理论，或曰紫砂美学的，那更是少而又少。这既影响了紫砂作为一门艺术的不断提升，同时也阻碍了紫砂艺术的有效传承。这个缺憾，往小里说，是不能启迪后人，往大里说，是得鱼而忘渔，得术而遗道，是为明者不取。我平时多思多动，于此稍有所得，现仅就思维理论之中的原创性这一个方面稍做铺展。
所谓紫砂艺术之思维理论的原创性，简而言之，是指从事紫砂艺术，其艺术思维就要有原创性，其艺术理论就要有原创性。舍此，难以成功，难以真正地成为一个合格的紫砂艺术家。
（一）艺术思维的原创性
艺术思维是艺术理论的初级阶段，也是前辈大师们最常领略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艺术家虽然尚不具备理论的自觉性、系统性，但已经如庖丁解牛，自方便处下手，由简单处悟道。古往今来，凡是制壶大家，无不对泥，对壶，对艺，有着自己一番独到的认识。这是谁也抹杀不了，否认不了的。
（二）艺术理论的原创性
一代有一代之英雄，亦有一代的艺术家。前辈大师的诸多贡献，历史会永远铭记。但是，后人也不必无视时代因素所给予的局限。对于紫砂艺术的领悟，前辈大师多停留在艺术思维的层面，而没有进入到艺术理论的层面。那么紫砂艺术理论与紫砂艺术思维有何不同呢？
我以为，紫砂艺术理论必须具备理论的自觉性。也就是说，紫砂艺术家仅仅意识到自己做的是艺术品还不够，必须要体现出一种理论的自觉，必须表现出一种对混沌思维的不满足，表现出紫砂艺术的创作理论的渴望，表现出对紫砂创作和研究的一种明确表达方式的追求。其次，紫砂艺术理论还必须具备一定的系统性，才可以自圆其说，才可以令后人学习时纲举目张。
前面对于艺术思维与艺术理论的划分，是为了文章叙述的方便，也是为了在此呼吁紫砂艺术家们，提升自己的理论自觉性。那么如何能够表现出具有原创性的艺术思维和艺术理论呢？我以为，当从以下两方面入手——
首先，要从思想上树立正确的紫砂艺术观。正确的紫砂艺术观包括：正确的紫砂艺术核心观即紫砂是一门艺术，核心是不泥于古，敢于创新；正确的紫砂艺术历史观，即紫砂是时代的艺术，一代有一代之紫砂；正确的紫砂艺术市场观，即优秀的艺术家和艺术品不需要迎合市场，而是要用具原创性的优秀艺术品来引导市场；正确的紫砂艺术本质观，即紫砂艺术之本质仅是一种载体，最后归根结底所表现的是紫砂艺术家的风骨、个性、才思、气魄和心胸。
其次，要走出紫砂界，多与其他艺术、思想相接触沟通。须知，任何艺术到了一定程度，其境界均可互通。各种最高极的艺术，耗尽心神创作时，都含有一种对人生的领悟，欢喜观摩时，都在体验一种人生的况味。我们紫砂艺术家，怎么能对这种艺术真理视而不见呢？前辈大师由于时代所限，眼界肯定不如我们宽广。如果他们生在今日，势必会广为涉猎雕塑、绘画、书法甚至戏剧、舞蹈、国学、宗教。这不仅是获得艺术方面的借鉴，更重要的是获得境界的提高，胸怀的扩展，从而达到一个“游于艺”的终极乐境。我们如果不能做到这点，不仅愧对我们这个时代，而且真的是愧对了紫砂艺术的先人。

二、紫砂艺术之创作手法的原创性

仅仅有思维理论的创新，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以精心的创作来表现精良的构思，来将精到的艺术思维化成物，才可以使鉴赏者由物，进而观之于道。因此，如果与思维理论联系起来，那么艺术手法就类似于佛祖的法门，特地来度与这门艺术有缘的人。观者由有限的艺术载体，进而欣赏到无限的艺术构思，以己观者心融彼作者心，方见到另一片天地。
紫砂艺术手法的原创性，如果细分下去，又可分为技法的原创性、造型的原创性、题材的原创性等多个方面。
（一）紫砂艺术之技法的原创性
任何艺术都离不开其技法的表现，任何艺术的历史也离不开其技法的创新。如同国画中皴法的不断创新，丰富了国画的表现形式，紫砂的技法也直接关系着紫砂作为一门艺术的发展空间。
当代紫砂艺术之技法的最大突破，可以说就是绞泥的应用。这是选用烧成收缩率相仿的两种或两种以上颜色的泥料绞和在一起，相间渗合挤压而成泥胎，经过泥色的协调，图案扭曲变化的控制，藻饰的意境处理，形成色调对比强烈的自然纹理。该法远在唐代就曾简单地用于瓷器，此后一直少有人留意。而父亲吕尧臣对此有着前无古人的突破和创新。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父亲经过二十多年的摸索、总结，从“西瓜壶”到“华径壶”、“凝碧壶”，再到“小石冷泉壶”，于技法上均每每有所突破。
而我在父亲的熏陶指导下，也在绞泥技法上有自己的创造。比如，我的“旭日东升”、“牧童渡水”、“紫气东来”等，均以五彩绞泥在壶身中部表现出抽象画的意味，在朦胧之中，传递一种情思。这种将绞泥与抽象画或装饰画结合起来的技法，我以为，算得上是自己的小小突破。
（二）紫砂艺术之造型的原创性
紫砂艺术中，造型是其基础。现代紫砂艺术的造型并不局限于传统的“光货”、“花货”、“筋囊货”之分，而是以多变精美的造型，表现了紫砂的原创精神。
我创作作品，一般均做“光货”，但同时又需要多变的造型。因此我因壶制型，从不同角度表现自己的构思。
比如与父亲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合作的《奥运情》，取鸟巢体育场为造型，壶嘴、壶把皆隐藏于无形，在壶嘴处缀饰祥云，层次分明，浮于壶上。壶把处以局部浮雕来表现，凹凸感在空间的错位与虚实的结合中表现出祥和的意境。又如与父亲合作的“阴阳太极壶”，自己制作的船形的“启航壶”等，都是比较明显的造型创新。
造型的原创性，几乎体现于我的所有作品中。比如“天陨壶”、“玄石壶”中壶身的不对称所体现出的均衡感，比如“牧童渡水”、“神鸟壶”分别以牧童、凤凰为壶钮所体现出的画龙点睛感，“高山流水壶”中变形的提梁所给予的气魄一新感，这都是局部造型的创新，以点带面，也都取得了理想的效果。
（三）紫砂艺术之题材的原创性
紫砂艺术不是某朝某代的艺术，而是一门永远的艺术，因此也必然反映着所处的时代。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异常丰富，节奏加快，所接触到的社会的深度和广度，是前人难比的。如果紫砂不能据此有效地反映这个时代，那么必然会沦落成文人案头怀旧的寄托品，就不会葆有鲜活的生命。
现代的紫砂创作，至今已经广泛涉及了政治、体育、艺术、动物、节日等多种题材，运用五色土巧妙的结合，掌握和驾驭题材与材质，师法自然，通融古今，于冥冥中感悟，然后生发出时代的精神。
我以为，紫砂艺术中采用现代题材是必然的。而究竟如何运用，则有以下一些思考：
1，在重大的社会事件中，紫砂艺术不能沉默。比如在北京举办奥运会这样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而有纪念意义的事件中，紫砂艺术如果沉默，那么就意味着紫砂艺术缺席了社会舆论的核心层面。这终究会反过来伤害到紫砂艺术，不利于紫砂艺术的推广。
2，紫砂艺术中采用现代题材，要有“两忌”。一忌“滥”，即紫砂艺术家要自重身份，不能一味地迎合社会事件，使自己沉溺其中而难以自拔。二忌“俗”，即无论再政治化的题材，紫砂艺术家不能将之庸俗化，而是必须创作出一个艺术品，要让它即使脱离了社会意义、政治意义，就单从纯粹的审美意义上看，也可以立足于历史之中。

三、结篇

真正原创性的紫砂艺术是有意识的准备状态、无意识的驱动力量以及潜意识的观察行为。历史上优秀的紫砂艺术作品，则是取决于是否具有原创性的艺术风格、是否体现了不可取代性的技法难度以及是否包含着无比珍贵的艺术价值。
如今，在创作的同时，在深刻感恩前人的同时，我们无法忘记自己的责任感。我们要自问，我们还要做什么？我们有没有资格让后人站在自己的肩膀之上来看另一段艺术的风景！
目前紫砂艺术已达到一个历史的新高度，如何更好地体现紫砂艺术的原创性是值得深思的问题，我希望所有的艺术家都能对此有各自不同的看法。但是，紫砂艺术之原创性的核心地位，应该是不应也不能有争议的了。我们越早在这点取得共识，就能够越早地将紫砂艺术进一步地发扬光大。
而我，在提供了对紫砂艺术的个人化思考的同时，不敢丝毫忘却的是，我仍在探寻现代紫砂原创性的旅途中。

[相关链接]作者简介
吕俊杰，男，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高级工艺美术师，毕业于新加坡南洋艺术学校，师从父亲吕尧臣（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现任江苏省人文环境艺术设计研究院雕塑陶瓷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江南大学客座教授，南京大学艺术学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