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是丰子恺逝世55周年。近日，丰子恺外孙宋菲君向梅兰芳纪念馆捐赠仿丰扇面画、梅兰芳《宇宙锋》经典舞台肖像画两幅画作并携北京大学燕南京剧社在纪念馆演出之举，宛如一颗石子投入历史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让梅兰芳与丰子恺跨越时空的艺术交往再次浮现于人们的视野。那一段段往事，承载着两位名家艺术的共鸣与心灵的契合，闪耀着独特而珍贵的光芒。
时光回溯到20世纪20年代，在上海一家剧院，一场看似平常的戏曲演出，悄然拉开了丰子恺与梅兰芳艺术缘分的序幕。那时，一位朋友手持两张戏票，邀丰子恺一同去观看梅兰芳的演出。夜晚的舞台光影绰约，咿呀婉转中，梅兰芳的身姿和唱腔传递着独特的魅力。与舞台的距离使得丰子恺难以看清梅兰芳的面容，这份模糊，却奇妙地成为丰子恺探索梅兰芳艺术世界的开端。此后，他开始着意聆听梅兰芳的青衣唱片，每一段旋律、每一声吟唱，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拉进京剧艺术的殿堂。据宋菲君回忆文章记述，丰子恺曾跟家人说：“留声机上的平剧（即京剧）音乐，渐渐牵惹人情，使我终于不买西洋音乐片子而专买平剧唱片，尤其是梅兰芳的唱片了。”丰子恺成为梅兰芳的忠实粉丝，开启了单方面的“神交”。
抗战时期，丰子恺流亡重庆，住在简陋的小屋里，家徒四壁，墙上却张贴着一张梅兰芳的蓄须照。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梅兰芳蓄须明志，拒绝为侵略者演出，以一位艺术家的气节彰显了民族大义。这张照片，在丰子恺眼中，比舞台上任何华丽的扮相都更加动人。他每日凝视，心中满是对梅兰芳高尚人格的敬仰，这份敬仰，也让丰子恺对梅兰芳的情感从单纯的艺术欣赏，上升到灵魂的契合。他们虽未谋面，却在精神世界里并肩而立，共同守护着心中的艺术与家国情怀。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遍神州大地，梅兰芳剃掉胡须，准备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重新登台，舞衫歌扇庆胜利。彼时还在重庆的丰子恺，心中满是期待。两年后，丰子恺回到上海，听闻梅兰芳在天蟾舞台出演《龙凤呈祥》，毫不犹豫地花三万元买了一张戏票前去观看。当梅兰芳饰演的孙夫人在舞台上亮相，那优雅的姿态、灵动的神韵，让丰子恺为之沉醉。此后，梅兰芳移师中国大戏院续演，丰子恺一连追看了五夜。他在台下，仿佛能感受到梅兰芳在舞台上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流转，他们之间的艺术情感纽带，也在这一次次观演中愈发坚韧。
演出结束后，丰子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拜访梅兰芳。一个阳春的下午，他怀着期待的心情，敲响了梅兰芳的家门。梅兰芳礼貌地穿戴整齐，出门迎接。丰子恺以画家独特的视角打量着梅兰芳，他惊叹于梅兰芳的身材容貌，认为其近乎西洋标准人体中的维纳斯，是东方标准人体的典范。而梅兰芳那“洪亮而带粘润”的声音，以及自然而到位的手势，更让丰子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艺术魅力。两人交谈甚欢，从京剧艺术到生活感悟，毫无拘束。丰子恺热忱地劝梅兰芳多灌唱片，多拍有声有色的电影，希望将那美妙的声腔和舞姿长久保留下来；梅兰芳则鼓励丰子恺多创作优秀的画作。1947年丰子恺首次拜访梅兰芳后曾著文称：“我平生自动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以访梅兰芳为第一次。”这次会面，是两个艺术灵魂的初次近距离碰撞，迸发的火花，照亮了彼此的艺术之路。
一年后的1948年，又是一个春花烂漫的时节，丰子恺同长女丰陈宝、幼女丰一吟赶到上海来看梅兰芳主演的《洛神》。第二天，在梅兰芳的京二胡琴师倪秋萍的陪同下，他们来到梅寓“梅华诗屋”拜访梅兰芳。这次前来，丰子恺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柄由他绘画书法的扇子。扇面的画取自苏曼殊的诗意“满山红叶女郎樵”，另一面书写的是其老师弘一法师在俗时赠人的《金缕曲》。这份礼物，饱含他对梅兰芳的深情与敬意。当时有人调侃丰子恺对梅兰芳的敬爱是“拜倒石榴裙下”，丰子恺则坦然回应“我其实应该拜倒”。其真诚如赤子之心，纯粹而动人。
在梅家客厅，两人的手再次紧握在一起。他们探讨着京剧的象征表现手法，梅兰芳讲述自己在莫斯科看到的投水表演与京剧《打渔杀家》中表现水波起伏的不同方式，让丰子恺对京剧的艺术魅力有了更深的理解。看着身穿西服的梅兰芳做出女儿家的柔媚动作，大家都忍俊不禁，在欢声笑语中，艺术的交流变得更加轻松自然。因为梅兰芳晚上还要出演《贩马记》，丰子恺虽不舍，也只能起身告辞。在“梅华诗屋”前的院子里，他们拍下了多张照片，这些照片，成为二人友谊与艺术交流的珍贵见证。
丰子恺与梅兰芳的两次会晤，都曾围绕电影展开讨论。丰子恺极力建议梅兰芳将京剧拍摄成电影，认为这样可以让京剧艺术得到更广泛的传播，并长久地流传下去。梅兰芳对丰子恺的建议非常重视，经过近一年的筹措，1948年6月，电影《生死恨》拍摄完成，这是梅兰芳的第一部彩色电影。可以说，丰子恺是这部电影的催生者之一，他们共同为京剧艺术的传承与发展贡献了力量。
时光的车轮无情转动，1961年8月8日，噩耗传来：梅兰芳于今晨去世。丰子恺得知消息，投箸不食，扼腕痛心。他强忍悲痛，写下挽联：“尽美尽善，歌舞英才惊万国；如梅如兰，清芬高格仰千秋。”短短二十余字，饱含他对梅兰芳一生艺术成就与高尚人格的高度赞誉。在丰子恺心中，梅兰芳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京剧大师，也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挚友。
梅兰芳与丰子恺的交往，是京剧与绘画两种艺术形式的对话，是传统与现代的交融，是艺术家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他们在艺术的道路上相互鼓励、相互影响，共同创造了一段佳话。两位大师的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在琴鼓悠扬的梅苑传唱，激励着后人不断探索艺术的无限可能。
（作者系梅兰芳纪念馆副馆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