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通宝
案头躺着一枚铜钱,像一片倦游的秋叶。铜色是凝血般的暗红,边缘泛着经年摩挲的熟旧,薄得几乎能透出掌纹脉络。这是我藏册里唯一不装璎珞匣的物件——唐德宗建中年间的铜钱。它不如开元通宝周正大气,也缺了乾封泉宝的富贵气,却在某个风沙漫天的西域市集,用“建中”二字触发我指尖的震颤。
这枚铜钱的魂魄该是浸过龟兹的月光。公元755年,渔阳叛乱的战鼓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的烽火席卷中原。唐玄宗调遣十五万安西精锐东归平叛,仅留下老弱残兵守护龟兹、于阗四镇。公元780年,河西走廊的烽烟切断了与中原的联结,安西都护府的戍卒们守着飞地孤城,用陶范在篝火旁熔铸铜钱。“建”字走之底拖出驼铃的余韵,“通”字缺了甬部两笔,恍若戍卒颤抖的刻刀在铜胚上打滑。背面素净如戍卒的袄子,没有中原钱币惯常的星月纹饰,倒像把十五载望乡的焦灼,都捶打进铜水的气泡里。
初见时,它蜷在宋钱堆里,铜锈结着龟甲纹,是摊主看不上的一枚“破钱”。软毛刷扫过钱面的刹那,隶书笔画突然在锈壳下苏醒。“宝”字歪斜着,好似工匠握刻刀的手正被北庭的朔风吹得皴裂。这拙劣的刀痕让我眼眶发烫——天山下缺铜的戍卒们,该是拆了铠甲上的铜片,用胡杨木烧的火,把对长安的念想熔成铜钱上的年轮。
最爱在雨夜摩挲这枚残币。边缘的磕痕是龟兹沙砾咬的齿印,铜锈里嵌的细沙许是交河故城的墙灰。史书上说,安西孤军“坚守四十二年”。带着西域风沙印记的货币,成为唐朝在西域留存的最后印记。当铜钱在掌心发烫,我分明看见篝火旁的老兵,用磨秃的箭镞教少年认“建中”二字;听见市集中胡姬接钱时,腕间铜铃摇碎的大唐暮色。每一道划痕仿佛都记载着戍卒用性命押注的砝码,在绿洲与戈壁间,沸腾着热血与坚守,续写着坚韧的文化血脉。
有钱币学家说,这是“安西都护府存在的铁证”。于我而言,它是戍卒们未寄出的家书。缺铜的陶范里,浇铸着用箭镞改制的刻刀;歪斜的“宝”字里,藏着用铠甲熔炼的铜浆。这钱可能曾在军帐里押过最后一坛浊酒,在烽燧下买过牧羊人的干粮,或许还随着某位戍卒长眠沙海,直到千年后,带着塔里木的风声,在我掌心苏醒成发烫的史诗。
今人收藏总爱称“拥有”,可这枚钱教会我“触摸”的真意。当指尖抚过“建中”二字,恍若触到龟兹城头的霜刃,听到轮台帐外的驼铃。我不禁想起电影《妖猫传》里的台词:“盛世会变,但诗和酒不会。”戍守安西的孤军用铜钱铸就了自己的诗行——在被长安遗忘的西域,他们以铜为纸、以锈为墨,把对故国的眷恋写成永不磨灭的年号。这大概就是古物的慈悲,它甚至比史书更懂人性的温度,让每个抚摸它的人,都成为文明长河里摆渡的舟子。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