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 古诗四帖 28.8×192.3cm 辽宁省博物馆藏
有人说“中国画是哲学的”。西方人要读懂中国画，必先读懂中国哲学，而要读懂中国哲学，并非易事。这意味着中西方文化交流十分困难。虽然“五四”以后，大量有识之士到西方学习西方文化艺术，同时也把中国的文化艺术介绍给西方。但是，很多学者发现，西方的文化思想和艺术教学方式使传统中国画离我们越来越远，最终导致不知传统文化是什么的现象。因此，很多有识之士高呼复兴传统文化，回到传统中去。然而，一旦回到传统，西方人就很难理解中国传统文化。面对这样的两难困境，如何破局，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
然而，2025年央视春晚的《笔走龙蛇》书法武术（舞蹈）使我意识到书法是真正能架起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在传播中国文化艺术之时，通过对中国书法的了解，进入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如通过对书法的理解来理解中国画，因为中国画的核心要素“笔法”来自于书法。
根据现有的研究显示，书法艺术是从书写结果中分离出来的一种艺术形式，这是中西文化区别的标志。虽然文字的产生是文明起源的标志，中西方都有自己不同的文字符号，但是，西方文明没有产生把书写过程作为最终结果的书法艺术。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文字之美不是评判是否是书法的标准。因为一种文字自产生后，一定朝着审美与实用两个方向发展，一旦成熟，一定是美的。很多人往往把文字之美与书法混为一谈，正如古代账房先生记账的文字（书写结果）虽然很美，显然这不是书法。可见，书法不仅仅是文字之美。当然，书法首先是文字之美，但还包含书写过程的可欣赏性。因为书写可分为书写过程和书写结果两个方面，而书写结果从书写过程中分离出来，这是中华文明独有的。
从长期的历史考察，中国文明在经历轴心文明超越突破后，确立了以道德为终极关怀的文化传统。随之而来的，是春秋战国时期出现的“礼崩乐坏”现象，即原有的与周朝政治制度相对应的“礼”“乐”传统出现解体，产生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新的礼乐制度。王羲之组织的兰亭雅集，“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则证明书法是一种可以取代音乐表达内心、抒发情感的艺术形式。唐代唐太宗“导演”的一则“萧翼赚《兰亭》”故事使《兰亭序》成为家喻户晓的书法佳作，并骤然成为“天下行书第一”，王羲之也因此被尊为“书圣”。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东汉末年，由于宇宙论儒学（天人感应学说）的解体而出现书法热。今日意义的书法艺术是在被否定中登上历史舞台的，这就是张彦远《法书要录》开篇之作《非草书》所记载的内容。只有到魏晋时期，在“玄礼双修”的背景下，书法才具有正当性，这个任务历史地落到了书圣王羲之的肩上，而《兰亭序》正是书法成为独立艺术形式的标志性作品。
很多人都知道王羲之崇尚儒家的孝义之道，同时也是一位虔诚的道教徒。然而，世人往往把王羲之只看作是一位只懂书法的文士，因为后世书法家都是文士。其实，王羲之是一位武将，这从“右军将军”的封号就能看出；王羲之的父亲和叔伯多是镇守一方的武将。根据拙著《传统书画道统的建构》一书的考察，书法从书写结果中分离出来，首先是把自然之“势”融入到书写过程之中，只要看看卫夫人的《笔阵图》就能明白其中之理，如《笔阵图》所说的“丶如高峰坠石”，一指“丶”画之形如“坠石”，二指书写之势如高峰之坠石。卫夫人虽然不是武将，但卫氏家族与王氏家族一样，也是当时手握兵权的家族。从“笔阵图”题目看，也有“兵阵”之意。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云：“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扬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也就是说，书法首先把自然之“势”与“兵阵”融入其中。换言之，书法就是“置阵布势”，就是行军打仗。据宝岛台湾编舞家林怀民自述，他的舞蹈作品《行草》就是受卫夫人《笔阵图》和王羲之行草书的启发编排而成的。唐代书法家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书艺大进，“剑器舞”属古武舞，这意味着在张旭眼里，草书的行笔和“置阵布势”与舞蹈相似。
在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描述了太极宗师张三丰通过临习王羲之《丧乱帖》而悟出上乘剑术。电视连续剧《倚天屠龙记》对这段情节的演绎则可看作武术（亦可看作舞蹈）与书法的融合。从此以后，出现了一系列书法与舞蹈融合的现代舞尝试。
我不知道春晚节目《笔走龙蛇》的导演是否受张旭观剑器舞或金庸小说“书法悟剑法”描述的启示，但两者的思维模式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书法自产生后，不断吸收音乐艺术如节奏、韵律等成份，使无声的书法变成能感受声音的艺术。同时，通过书法使人感受自然之“势”和“兵阵”，也可以感受儒家的“从心所欲不逾矩”，道家的“游刃有余”。唐代佛学“入世转向”后，通过书法可以感受禅宗的“律”与“不律”，也可以通过书写之“有”体验佛学之“空”。也就是说，书法艺术能沟通中华文化的各个层面。因此，有人说“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
我认为，从东汉末年的《非草书》对书法的非议，到魏晋时，通过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书法家的努力，使书法艺术具有正当性；到唐代，书法成为一种被普遍认可的艺术形式而成为中华文化的核心。而今年春晚的主题是非遗，这意味着传统文化进一步走向深入。因此，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通过把书法转换成西方人能理解的舞蹈、音乐、古代的兵阵等，体味自然之“势”和中国哲学，即从书法的舞蹈性、音乐性入手，架起沟通中西方的桥梁，通过传播书法使西方人了解中华文化的精髓。在这个架桥过程中，关键人物是书圣王羲之，而王羲之的最后隐居地古剡县金庭观则是书法灵魂所托之地，是书法圣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