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樟 汪汪 68×34cm
画家张国樟在杭州做了一场展览。漫步展厅,但见他以宿墨为语言手段,所表达出来的四时物象——春江水暖、圆荷泻露、霜皮溜雨、雪意朦胧。
张国樟的人生故事可谓有趣。早年在浙江金华下辖的浦江县做乡镇长,这一中国官员系统中最基层的官员,要做的事情可谓繁杂——落实政策、招商引资、迎候检查、接访群众、查看墒情……这些工作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但他偏偏喜欢业余画两笔。浦江是书画之乡,自来有能书会画的传统,他在这种环境中自是免不了受熏陶。业余爱好也就罢了,他却十分地投入,拜姜宝林先生为师,在书画艺术上发轫,孜孜以求,渐渐地也有了“画名”。这还不算,他笔耕不辍,常年在报刊发表美育专栏文章,写着写着,有了“文名”,干脆集结成书,《中国画美育》应运而生。与此同时,他因任事的能力又有了“官声”,调任文旅系统,主管浦江“书画节”事务,擦亮了地方文化名片。
宿墨法始于他的金华乡贤黄宾虹。在此之前,宿墨为古人所鄙。一因脏,二因臭,三则有洗砚不勤的“懒”之嫌。直到黄宾虹提出了“五笔七墨”,它才列为正科,就像是丑角,自来是跑跑龙套,上不得正台的。而这个丑,并非是一个形容词,而是指一个行当。扮演丑角的,反而是需要天生机灵,长相端正。偶尔,小生出了点状况上不得台,便由丑角顶上,戏服一换,燕翅帽儿一戴,收敛了眼角的狡黠,露着风流潇洒的劲头,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倒是比小生还要堂堂正正。一阵阵叫好声中,观众反而忘了原先的小生模样。
黄宾虹以其槃槃大才,一扫“四王”以来山水画领域的陈陈相因,以积墨法开出新天地。他说,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他画的黄山汤口,远山雾罩,乱嶂叠出,气韵蔼然高古。晚年得白内障,只是一笔笔墨往纸上叠加,竟然没有画坏过,反而更加纯青。大约到他这功力水平,闭着眼都能掂量出来笔里有多少水、多少墨。宾虹殁后五十年,其画法始大行其道。北方画家得其骨。那是燕山、太行、秦岭的所在,有着“绝巘多生怪柏”的地貌,“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的气势,“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厚重。北方可以连续两个月不下雨,正是适合“干裂秋风”的浓宿墨,而南方可以连续下两个月的雨,就要用淡宿墨来表达了。江南没有大山大水,有的是低山丘陵分割出的缤纷地貌,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行走其中,仿佛走在中国画的小品册页里。因之,江南画家得淡宿墨之润。而这,在黄宾虹所任教的国立艺专(今中国美院)的曾宓、吴山明等后辈画家手中发扬光大。其特有的水墨分离,更见书法功力,更具晕化后的斑驳光影韵味,一笔笔如山中白云,变幻莫测。让人感叹,原来宿墨也可以这样轻盈、这样晶莹、这样灵性。
有人说,黄宾虹的画室是臭的。也有人说,那时候的墨里有麝香,不会臭。这成了一段公案。而张国樟要学宿墨,便条分缕析,解剖麻雀。他在文章中,将墨要放置多长时间,脱胶到什么程度,化用的时候如何蘸水,都一一载明。这是他自己的创见吗?不全是,他列述了曾宓、吴山明两位前辈的探索。其中,曾宓用锅去蒸墨条,这是无论如何,让人想都想不到的。
我阅读这一段,总觉得蹊跷。两位先生虽带学徒,但毕竟是画坛耆宿,积攒大半生的功力,如何轻吐。即如古时琴人,人多时,不弹;不对知音,不弹。所倾吐的对象,正需有孺子可教之材。而这个年轻后生也一定要机灵,需要你从旁侧击,需要你挠到痒处,让他们有棋逢对手,且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之感。当然,这位后生就是张国樟。老先生的“秘诀”未必不肯示人,只是需要机缘。而当张国樟写出来了,发表了,公之于众了。他们也一定会感觉欣慰——《广陵散》从今不绝矣。
因之,宿墨法是近百年前才开始探索的新事物。要画好宿墨作品,需要有一种特别理性的精神,需要琢磨、需要总结,也需要开创。在这种理性的建构下,张国樟沿着金华乡贤的路,牢牢把握机缘,进行实验与探索。黄宾虹的画现已常常在各场馆展出,学宿墨者众矣,而能画好的并不多。就像《天龙八部》中,一套中原武人个个都会的太祖长拳,在萧峰的化用中打出了威势。张国樟也画出了自己的风格。在我,是读到了——清新、野逸。
花鸟自然是有感而发之物,最重有感觉。张国樟完成了理性的建构,而后需要的是感性的表达。而他自然是不缺感觉的。我们开玩笑说,他“官”越做越大。三年前调任省城,入职浙江省文化馆,如今又在浙江省图书馆任副馆长。浙图在宝石山下、在之江、在西湖边都有场馆。前身即是清廷四大藏书楼之一的文澜阁。想到他每日面对巍巍邺架、浩瀚书海,工作即是左图右史、左右简编,放眼即是孤山停云、六合宝塔,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那断桥微雨,那西湖风荷,那春江水暖,就是在他身边,随时能发生的,也随时能“生发”画意的。于是,在他宿墨法观照下的江南朗润一口气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透着晶莹的光。观画的你,内心也一遍遍被洗濯。
有一点值得注意,杭州自来“暖风熏得游人醉”,画人笔下多有流美,而在新到此的张国樟的笔性中,还有点儿野逸的辣性。我能想到的比方是,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那笔下的湘西风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