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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想画出我理解的某一类人的形象——张晓刚访谈

        作者:核实中..2010-07-02 16:53:50 来源:中国建筑家网

           时间:2008年4月24日

            地点:北京张晓刚工作室



            杰罗姆•桑斯:你被认为是“’85新潮”运动中很重要的一个艺术家,那场运动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晓刚:好像意味着太多了。当时刚刚改革开放,中国刚从一个封闭的社会主义的国家转型为一个向国际开放的国家,所以大量的西方的文化开始进来,而且中国的年轻人开始疯狂地学习原来不知道的、或者是被耽误的很多关于世界文化的知识。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的美术界也是一样,大家都用最短的时间去学习西方一百年的现代艺术史,在这种学习的过程中,来不及去思考自己的艺术是什么,只不过是要找到一种自由的感觉。那个时候,尤其是对我们当时年轻的艺术家来讲,首先要把自己用现代主义武装起来,然后尽量地去摆脱官方的主流文化对我们的影响。当时我记得,有时候我们可以一天同时有三种不同风格的实验,这样去做艺术。简单说,我觉得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时代,很疯狂的一个时代,其实也是一个很迷茫的时代。

            杰罗姆•桑斯:你当时的艺术创作是怎么样的?

            张晓刚:有很多种,有表现主义的、有超现实主义的。

            杰罗姆•桑斯:就是画画?

            张晓刚:是的,就是画画,也做一些拼贴的东西,读很多书,写很多笔记,包括一些诗歌,反正尽自己所能尽量地去进入一种现代艺术的状态。

            杰罗姆•桑斯:你当时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吗?怎么知道那些东西的?信息是从哪儿来的?

            张晓刚:就是靠读书。当时国家改革开放了以后,有很多各种各样的西方现代的书进来了,我们就去买,每个月工资的一半就是去买书,买来看。

            杰罗姆•桑斯:有图画的吗?

            张晓刚:各种各样,有“现代”两个字的都买。我当时订了好多杂志,《现代文学》、《现代文艺》、《世界文学》、《世界建筑》、《世界电影》、《世界美术》,买各种各样关于现代主义的书来看,哲学、心理学、现代艺术理论、现代音乐,把自己的生活也弄得像个现代艺术家,很颓废,留长头发、喝酒、穿很烂的衣服,完全是一个嬉皮士的感觉。

            杰罗姆•桑斯:你那时候和一些西方艺术家有接触、有联系吗?

            张晓刚:不可能的。

            杰罗姆•桑斯:所以就只能通过看书,其他没有什么途径了?

            张晓刚:主要靠阅读,没有展览可以看,也没有印得很好的画册,就只有一些印得很一般的书。

            杰罗姆•桑斯:你是怎么样从之前你说的那种尝试的阶段,过渡到了1993年的“血缘系列”的?

            张晓刚:1984年的时候,对我来讲是一个高峰期,那时候读了很多存在主义、荒诞派的东西,慢慢的有一种自己的东西开始出来,去寻找跟自己的内心有关系的东西。过了这个阶段以后,又觉得有一种反叛,因为现代主义强调个人主义的东西,所以对这种东西慢慢产生一种怀疑。所以到1986年开始,我就去学习东方的哲学,从存在主义跳到生命哲学里边去,这样的一个过程,慢慢地想找到一条能够包容很多东西的文化的路。那段时间人完全像做梦一样,一直到1989年。到1989年以后,我有一个反省,觉得好像艺术还是应该和现实有关系,这个时期画了一些跟知识分子那种很无奈的状态有关系的图画。

          到1992年的时候,随着进一步改革开放,大量的西方信息开始进来,当代艺术的信息也开始进来。1992年对我来讲是特别关键的一个时期,我觉得我必须要寻找到一个跟我个人有关、同时也跟我生活的环境有关的当代艺术的位置。我觉得,我如果还像原来那样,仅仅是模仿西方,是没有出路的。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刚好有一个机会到德国待了三个月,在德国期间也去了法国和荷兰,我的美术史学得还以,我就顺着美术史的线索,重新看了一遍整个西方艺术史。

            杰罗姆•桑斯:你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因为你之前看到的都是小的、不太好的图片,突然间真的、很大的东西呈现在你面前。

            张晓刚:首先,完全是一种震惊,跟我过去读的东西有很大的差距,我发现我们过去学习的方法其实是一种误读的状态,当我面对原作的时候,重新来看待西方美术史的时候,有很多我熟悉的艺术家的作品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同时,我看到了很多原来我不知道的艺术家的作品。用了三个月,每天看博物馆,我首先要尽量地把西方的整个的感觉找到,然后我才能找到我自己。但是看完的结果是一片茫然,很绝望,尤其是看到当代部分,因为是在1992年,看完了是非常绝望,这是很真实的一种感觉,甚至会想到放弃,觉得好像没有前途。所以我1992年整整一年没有画画,那就只能去思考。

            杰罗姆•桑斯:是什么使得你重新回到艺术世界,并且画了这一系列很有名的作品呢?

            张晓刚:当时有人劝我留在德国,我心里有一个很强烈的愿望,觉得还是要回国,因为我觉得还是想做一个中国的艺术家。如果我在德国留下来,或者在法国留下来,我可能先要去街上画像,维持生活,然后慢慢找到一个小画廊,这样卖作品,我看到很多例子,我觉得这不是我要走的路。我做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反省,当时给国内的朋友们写信,除了谈到这种绝望以外,我说,我同时感觉到是有中国当代艺术这个东西的,但是它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心里边是有这种感觉的,只是没有找到一个方式去表达。所以我觉得,要寻找这个方式,必须回国,我觉得要回到这种脏、乱、差的环境里,才找得到这种感觉。

            然后就回来了,回来了其实也找不到感觉。我发现国内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的艺术已经有一些西方人开始去介绍,同时港台的流行文化大量进入,它在整个地构成对85时期以来严肃知识分子的挑战。这种改变很大,完全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我觉得,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像大多数从国外回来的艺术家一样,到中国的传统里寻找一种语言,用传统文化里的一些元素,加上西方当代的一些技术,结合在一起,来做自己的艺术;另外一条路就是从中国当代的生活中去寻找资源,走自己的一条路。后来我选择的是后者,我觉得要找到一个定位,要做的艺术,第一,它是当代的;第二,它是中国的;第三,它必须是我个人的。在当时这种文化背景下我觉得必须要做出这个选择。除了研究西方的现代和当代艺术以外,我还要研究中国的环境,同时还要研究自己。

            有了这种认识以后,就有了一个方向,我觉得这对我非常重要。有了这个契机,所以突然在我父母的家庭照片里找到了感觉,我认真地看这些照片,从照片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关于中国历史的、关于意识形态的、关于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包括中国的一些美学思想,我从照片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杰罗姆•桑斯:你那些一家三口,一对夫妻一个独生子女的作品,对西方人来讲就像是一个标志性的选择。

            张晓刚:好多西方人问我,是不是跟中国的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有关,我说其实不是。其实我想通过家庭照片传达的是个人和社会之间的一种复杂的关系。我们感觉中国就像是一个家庭似的,它的管理模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像一个家庭的感觉。像我工作的单位也是,永远有一个至高无上的领导,他是家长,他有他喜欢的一些“孩子”,也有他不喜欢的那些“孩子”。这些人互相之间的关系就特别复杂,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向这个领导表现自己。

            杰罗姆•桑斯:艺术家们看上去也像是一个家庭一样,但是艺术家自己其实都是很孤立的,包括你的作品里呈现出来的人也是比较孤立的。

            张晓刚:是的,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关系。每一个个人其实是很孤独的,但他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和家庭保持一种非常密切的关系。这个家庭中的成员,他们之间既互相依存又互相排斥。包括中国的传统和现代的关系,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之间的关系,人和人之间的社会的关系,我觉得都像这样一种非常复杂的状态,也是非常矛盾的一种状态。

            杰罗姆•桑斯:我们现在的通讯工具越来越多了,你有没有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面临着这样的状况,仿佛我们都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但其实我们是比以前更孤立了。

            张晓刚:现在的情况和那会儿又不太一样。那个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一些,现在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多了一个虚拟的世界,人和人的交流的方式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过去,在80年代,人和人之间的联系靠写信,电话都没有,完全靠写信,或者就直接去他家敲敲门进去;现在不可能了,要发短信、E-mail、讨论、预约等等,有本质的不同。

            杰罗姆•桑斯:我作为一个西方人来看,发现这个照片上往往有一个典型中国知识分子式的男人,有一个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可能是他的老婆,还有一个他的孩子,我不知道这三个人物究竟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

            张晓刚:这三个人物是一个社会基本的结构,也是一个家庭的基本结构。只是我偏爱知识分子,我可能把男人往往画成了知识分子,画中的小孩儿的年龄差不多刚好是“文革”时代我的年龄。但是这些大人的形象来源,实际上都是从我母亲的形象开始的;小孩儿都是从我的女儿演变而来。我的模特儿就两个人,从她们中慢慢地变,画出了一个我理解的中国人的形象。我对普遍的问题没有兴趣,我对某一个类型的人或者事情有兴趣,所以我一直想画出我理解的某一类人的形象,是心目中认识的这么一类人的形象,不是我眼睛看到的。

            杰罗姆•桑斯:我觉得你还有一个特点,你所有的人物都没有皱纹,脸上没有岁月的痕迹。这个画是1993或是1994年画的,今天来看他们还是一样的年轻,就像你画他们的当时也是没有年龄的。我想知道你对于时间的看法是什么?

            张晓刚:时间的概念,在我的心目中它不是一个按照正常的顺序的时间。我对时间的观点是,时间对人来讲,哪一段时间对他重要,他永远就在那个时间,它不是按照1999年、2000年这样的顺序来的,这也是我后来画《失记与记忆》那种感觉的缘由。我觉得,我们都是生活在一种过去和现在互相混杂、互相矛盾的状态里。一方面,中国人特别想忘掉自己的过去,为了证明自己生活在一个新的感觉中,不断地破坏过去;但是,当这种新的东西还没真正开始的时候,马上又觉得回忆中的东西开始出来折磨你,然后就不断地破坏、不断地回忆,在这么一个矛盾的过程中循环。这个很有意思,这和中国太快速的发展有关系,中国人已经来不及去思考,你不能太多地回忆,如果你有太多的回忆,那个回忆就会成为一种包袱。你要学会一种忘记过去的能力,有了这种忘记过去的能力以后,才能面对现在和未来。所以人就开始活在一种欲望里,只要有欲望就可以,这是中国现在的快速发展造成了人的心理上的一种变态。

            杰罗姆•桑斯:不仅是时间,你的空间也很有意思,就是你这个背景,看不到它是在什么地方,有点像北京的空气,总是不能完全透明,好像总是有一团气或者是浑浊在里边,我想知道你对此是怎么考虑的?

            张晓刚: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艺术家,我更喜欢超现实主义,我喜欢画出一种梦境的感觉,画出一种记忆中的人物或者环境,所以我总是从过去去寻找资源,对时尚的东西没感觉。

          陈韵:你的画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现在拍的一个老电影,不是用数码照相机,所有的背景都是黑白的感觉,好像是在现在用16毫米的摄像机拍的,有一种空间的记忆的感觉。就像是北京,有种烟的感觉。

            张晓刚:这可能和我个人的气质有关,我不喜欢画得很清楚,也不喜欢特别真实的东西,我受不了特别真实的作品,我喜欢有距离感的东西,我喜欢一种在直觉状态下的感觉,而不是一种理性分析以后的物质主义的东西。所以我会喜欢像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再老一点,像西班牙的格列柯这样的艺术家,或者像意大利的籍里科,我觉得他们的东西跟我很接近。

            杰罗姆•桑斯:这些线是人和人之间的连接?

            张晓刚:他们可能有一种血缘关系,也可能就是一种社会的关系。我想强调这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把它用线条强化出来。

            杰罗姆•桑斯:他们这三个人已经在一张照片上了,为什么还要画线进去?

            张晓刚:我的线有两种,一条线是从外面来的,连接在这个小孩儿上,然后从小孩儿又连接到父亲上,父亲有一条线又到外面去,我所有的画都是这样的关系。

            杰罗姆•桑斯:光线像云一样笼罩在他们的脸上,这是什么意思?

            张晓刚:最早画画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画一种奇怪的光,投在空间里的一个物体上,或者是投在人的脸上,这种投射形成了一种荒诞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我还是表达这种光线的感觉,后来慢慢的变成了像一种痕迹。有一束光线投在上面,我觉得这样可以强调一种时间性和一种来自外部世界、来自某个地方的荒诞的东西。

            杰罗姆•桑斯:因为我看到你的很多人物彼此都很像,好像有一种重复感。我想知道这样一种表现形式是和克隆的概念有关,还是更像中国的集体主义?

            张晓刚:最早的想法是要强调一种集体主义的感觉。我开始画“大家庭”的时候,还是比较忠实于照片的,照片中的每一个人物还都不太一样,这是完全按照一张照片来画的,包括笑容,那时照相的时候人都要笑,这是我画过的唯一一张有笑容的,后来我发现我根本不能画一个笑的人,我进入不了他那种状态。所以从这一张画开始,我突然发现我不用画每个人的形象,我就画一个人就可以了,我觉得这样更有意思,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两个人可能就是一个人,大人是一种人,小孩儿是一种人,我觉得这样可能更有意思,当时觉得更能强调一种集体主义的东西,所以后来我都是画一个人。

            杰罗姆•桑斯:其实一个人就是所有人?

            张晓刚:是的。

            杰罗姆•桑斯:一旦你让他们闭上嘴不再笑的时候,就好像他们进入了自己那个世界。

            张晓刚:另外我还想强调人的内心状态的感觉,就像人在发呆一样,他没有情绪,像是在做白日梦,这样一种状态。

            杰罗姆•桑斯:就好像在一个很荒凉的地方,有个孩子突然在那里,然后有一束很奇怪的光出来。

            张晓刚:这样我觉得很有意思。

            杰罗姆•桑斯:类似于《记忆与失记》那种。

            张晓刚:《记忆与失记》开始的想法是从2002年开始的。因为从2000年以后,我觉得生活变化太快、太大,有很多不同的体会,慢慢的,我想从“大家庭”的状态里出来,我想表达快速变化中的人的一种心理状态。另外,《记忆与失记》里有很多构图其实是从1993年就已经开始了,因为画“大家庭”,就把它放在那儿,没动。到2002年,又重新把它拿出来,用现代的一种方式去表达。画人的脸,都属于一种很矛盾、很惶恐、很无奈的状态。我也画一些生活的物品,但是那些生活的物品只是停留在一个人的记忆状态,它们已经失去它的使用功能了,变成了人的生活中的一种心理上的符号,它对人的生活记忆产生一种影响。

            杰罗姆•桑斯:像这些照片,你在上面写日记吗?

            张晓刚:这组作品是2005年开始创作的。2005年,我发现我的生活里看电视的时间越来越多,回到家,本能地就把电视机打开,不停地换台,其实人是属于一种没在看电视(的状态),在想另外的事,我想表达这种状态。一方面,我们被这种公共资讯包围;另外一方面,人又好像在想入非非。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种矛盾就像是把电视机关了,好好想问题,好像又不行,看着电视不一样的节目,反而会想到很多的问题,当然我觉得这可能是现代人的某种生活状态。所以我就拿一个数码相机和我一起看电视,拍电视机,拍了很多电视节目。拍了以后,我选一部分出来,在上面写一些不相干的文字。

            杰罗姆•桑斯:就像你的一个工具,是你抵制失记的工具,让你能够保存自己。

            张晓刚:也可以这样说。我就是想找一种公共图像,所以我把电视作为一种公共图像,个人的一种思考也好、情绪也好,把这些没有关系的东西并存在一起,这些文字的内容有些是日记,有些是我过去读的一些书。有两种描述的方式,一种是公共的描述方式,一种是自我的描述方式。

            杰罗姆•桑斯:这些文字就在图片上面浮着,就像你原先的“大家庭”系列,那些人物也在背景上浮着一样。

            张晓刚:是的。

            杰罗姆•桑斯:这个字和图、包括人和背景之间是有一种距离的。

            张晓刚:他们好像是生活在一个环境里,但实际上是两个世界里的,就像我现在看电视,很浪漫的一个故事。

            杰罗姆•桑斯:现在你的艺术创作里这些原先的二维人物好像走了出来,因为你开始做一些雕塑。

            张晓刚:我想试试看它们作为一个立体的东西会是什么样。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立体的东西,无法想象这些人的后面是什么,现在想试试看,如果把它放在一个真实的空间里会是什么样。这个很有意思,好像是人的一个肖像,但是你看它好像不是真实的人,我希望它在这个真实的空间里是一种虚幻的感觉。

            杰罗姆•桑斯: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好像是从这些家庭或者这些空间里走了出来,好像自由了,好像可以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了。

            张晓刚:是的,很有意思。(笑)

            杰罗姆•桑斯:现在这些东西都走出来了,那么你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张晓刚:不知道,我从来不想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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