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刚寄来他近年的水彩新作。洋洋洒洒，目不暇接。他的静物总是万紫千红，亮丽不尽。笔触飘撇无定，涂抹晕染，最是一派生机。他的风景色块葳蕤，浓荫蔽天，地平线上交叠着魅影，伸展远方。他的人物，格外沉郁，或若怒目金刚，或若络腮胡者，总有矿晶般的不意光亮，从黝黑的深处探来，令人揪心。周刚的水彩，特征很强，色彩沉郁，造型强烈，纵横撇捺，仿佛从空中掇积了多重镜片，交映和跬集在一起。他的画，最强的印象，在于形。暗中蕴亮，明里衬黑，以重色构线，似有多重境框，进进出出，此起彼应。方形、圆形、齿形、矩形，在水晕的各种相破之功中，往还生发，不尽生机。
形体是什么？我们对形体作出的所有解释，所有对形体的认识，都源自形体在观看的经验中的显现。通过观看，我们经历了种种体验。《文心雕龙》有言：“目即往还，心亦吐纳。”我们的眼睛向着事物来来回回地看，我们的内心也随之徘徊，像呼吸一般地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当我们从肉身向外观看时，我们的感情如赠品一般涌动，那形体也若赠品向我们送上前来。当我们在观看的往还之中，心亦从那里吐纳返回，某种起兴仿佛这种观看的应答，我们从对象那里返身自望，相应而答。在那一瞬间，我们仿佛脱离了对象，脱离了那个外在的形体，而感到了某种被关注的体验。我们的观看正转化为某种自发生长的“意”。周刚的绘画正是带着这种强烈的观看的意象，仿佛透过一个强大的梭镜，只此一瞬之间，让我们既看到对象的“外形”，又看到了某种如答的、正被关注着的“内蕴”。周刚把握着的正是这种正在形成、正被关注着的意形。这种意形将外物之形切成互相锲合的形体，拼掇在一起，供色彩和画笔自由涂抹挥洒，通体积亮。胡塞尔的现象学努力区分作为外物的形体和作为主体的形体，并将之视作整个“知觉现象学”的根基。我们当然不能说周刚的绘画是这种哲思的诠释，但他的画往往复复地在其间往还，并以他的情赠兴答的应答方式，来承载这种扑朔迷离的感觉，这种形体的意向性的显现，让我们尤其感受到这种形体意象生成中的自由与力量。
周刚的绘画，浓笔绚彩，扑面而来。这种浓笔绚彩的构成，并非一个色彩的容器，而是一个笔与色受着意向的驱策而互为结构着的境域。这里的笔有点夸张，这里的色有点绚烂，却又因着这种夸张与绚烂而凝成一个神气充沛的整体。笔和笔之间，色与色之间，变化无定，辟阖多舛，却又保存着一种楔状拼合的间距，保存着多种图形的动机，而又带着某种深度的暗示，将万物拼缀在一起。这个境域不是对象物形的简单拼合，也不是孤立于世界之外的臆想，而是依着手笔的意志，依着外物之形与主体之形之间的往返穿梭的意向，而訇然开启的、将要生发的世界。譬如一束花，他画的不是花开艳丽，而是斯花将开未开、将落未落的某种情态，而是斯花与周遭形色对抗而依存着的情态。依着这种情态，他的笔下难有完形的花形，却又让人满目美穗、夭夭灿然。又譬如他的园，树影交错，廊墙浮动，让人揣想日影婆娑，岁月沧浪。又诚如他的矿工，孤灯闪闪，鼻额浓黑，却在最精神处看到鹰隼般的眸光、矿晶般的神采。这种依赖结构的作用、境的作用而呈现的生动表达，伴随着诸多夸张，诸多变化，闪闪烁烁，灼灼其华。
2022年秋，在《富春江山》的展览上，周刚以大幅水彩《富春花正红》参展。那是一个花房的春天写照。花叠着花，穗重着穗，在花藿丛的后边，窗外，春江无声地流淌。在这里，春江只是一瞥，满屋的春色却是无尽。这春色集中在丰苇与厚穗的花藿的形态之中。这里始终缠绵着的是秀穗的丰饶。那种植物茎杆顶端聚集着的花或籽实的束体，以各种装饰的形状肆意开放。在中国古老的文化中，“麦穗两歧”象征着好年景和好收成。在周刚这里，这种秀穗的表现，则是他的如花的意向性的核心，既代表着阳光的恩惠，又充满着一种塑者的陶醉。这几乎是一种农耕的古老的钟爱，此时却化变成大笔劲笔、横抹竖勒的歌吟，化变成自有的、强烈的赞美。这种赞美穗的表现，既是如花的境域的结果，又是他的笔下意向性的风华。此刻，美穗在春江花房中迎风摇曳，肆意怒放。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劲健》诗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周刚近年来的大尺幅水彩正有如虹之气、当空之神，最具劲健的神采。那形物，无论花树，抑或人物，一例当空而降。排笔横抹，劲线构勒，形物悬壁生发。杜甫诗曰：巫山巫峡气萧森。富春江从桐庐到梅城，风烟俱净，天山一色，从流激荡，任意东西，正自有连风走云之势。周刚的秀穗之赞，亦能走云连风于其间。劲健正是穗之秀美的形象之神，也是他的绘画意向的生动的内蕴品格。
《诗经·王风·黍离》有言：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望着曾经的故地旧墟已然荒凉，黍稷竟抽出穗来，心中如醉如噎。这是草木寄心的千古吟咏。周刚的境域的意向，他的秀穗的吟歌，也让我们濡染了某种如是洒然的浪漫和醉心，并由此领受山行川止、风禾尽起的脉脉诗意。
（文/许江）
“惟望远山——周刚作品展”
指导单位：浙江省文化广电和旅游厅
主办单位：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
承办单位：宁波美术馆
学术主持：尚辉
策展人：张黎
展览地点：宁波美术馆2号、3号展厅
展览时间：2024.9.24—10.19
展览开幕式：9.24下午15: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