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钉九连》 180X250cm 2024年
随机与偶然
对于画家而言,追求视觉形象的生动真实或许比图说主题情节更来得重要,但捕捉哪些与怎样表现真实却因人而异。毋庸讳言,在当下一些历史与现实主题的绘画创作中,普遍存在用图像演绎主题内容的现象。这些作品往往注重事件情节的描述、主题内涵的表达和象征寓意的挖掘,而相对忽视了对于表现对象本身视觉真实性的生动展现。其实,绘画作品并非表现了主题、情节就失去了绘画存在的意义,优秀的主题性绘画总是通过真实生动的视觉形象超越语言文字的表述。上世纪80年代,我们曾经因反思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甚至于把情节性的主题性绘画统统归于文学性而一并予以否定,似乎绘画一旦表现了情节主题就失去了绘画自身存在的价值。现在看,不免失之偏颇。不论文学语言如何深入细微的描述,都不能替代视觉感官的真实传递,形象本身传递的信息有时远远大于对其进行的文字解读或描述。
作为一位军史画家,周武发通过其创作的许多军事历史题材画作,追求的就是这种大于情节描述的形象真切感,从而使他的作品呈现出鲜活生动的个性。譬如,《邵家庄伏击战》是一幅主题性的情节绘画,但画家并没有刻意铺叙伏击战的前后情节,而是描绘伏击战最紧张激烈的阵地肉搏场面。画面塑造的那5位战士拼刺刀、耍大刀、描准射击和咬开引信投弹的不同动态形象以及被反压在地上的日军负隅顽抗的挣扎,仿佛带人进入了那个你死我活的拼杀现场。
显然,此作的精彩不在情节与立意的独特构思,而在如何刻画和塑造这些形象的生动真实——从拼杀的动态到富有个性的表情刻画和服饰道具的考证等,无不体现了造型艺术追求视觉真实的特征,而且这些拼杀的神情与动作也克服了“摆拍”的人为设计感与舞台化效果。与《邵家庄伏击战》类似的《夜袭阳明堡》,也是直呈夜袭最激烈的战斗场面,并以战士射击投弹的各种动态感极强的形象让你感受战场的殊死搏斗,顽抗的日军也克服了概念化的描绘,刀刃上的生与死让你感受到战争的悲壮与惨烈。再譬如,描写红军会师的《胜利》,既没有恢宏的场面,也没有特定的情节,而是通过一群欢呼跳跃的红军战士形象让你体味那铁流汇涌的历史时刻。画面打动人的是那群欢呼跳跃的战士,没有固定程式化的姿态与表情,没有过多修饰性的神情动态,显示了画家试图捕获人物在随机的偶发动作中流露出的难以复制的真实感。画面中的战士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威武,但作品却改变了过于理想化的人物形象选择与塑造,那种自然生活中的随意性成为画家寻找真实的突破口。
显然,周武发在他的一系列军事题材的作品里并没有图说事件、情节、主题,而是从形象塑造的本体出发,让形象的真实生动替代情节性的描述。他的关注点在于捕捉那些形象本身在随机与偶然中直呈出来的生命本真状态。他获得第十一届全国美展获奖提名的《71770部队特种兵大队新兵张小勇、姜浩、王二等》,仅从名字或许就能读到画家追求的某种随机性与偶然性,去掉“设计”其实正是这件作品获得成功的关键。画面一溜排开刚理完发、换上新军服的新兵蛋子的“憨傻样”,在那一刻显现出某种生动的淳朴——军装改变了他们的身份,但表情与举止还没有职业军人的老道干练。画家用粗犷的笔触去捕捉那些大男孩稚气未脱、略显拘紧而手足无措的神态,画面的不完整性恰恰显现出随机生发的带有某种偶然性的真实与生动。这件作品的形象塑造更像是一台照相机在某个角落自动拍摄的某个瞬间,没有选择的记录或许是最真切朴实的形象。去“设计”、去“摆拍”与去“舞台化”,几乎成为周武发写实油画最为鲜明的自我特征。他的画室曾在来广营一带,在那个城乡结合部,他每每看到那些城乡人粗朴而嘈杂的生活场景总是生出莫名的怅惘,那是底层民生最原生的状态,其嬉笑怒骂都关乎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他试图通过《悠闲》《收获》和《市》等作品,去触摸那个蔬菜集散中心的市井百态。
在这些作品里,画家并没有明确的画面主题“设计”,也没有优美的造型“摆拍”,而是追求随意截取的场景,让那种粗朴零乱的原生态的生活现场来感染你。在《悠闲》里,卖大白菜的小伙子难得在偷闲看书,抬起的脸上掠过一丝愁绪,毕竟,他背后还有那一卡车的白菜啊;在《收获》里,点钞票的卖葱人没有任何表情,他点钞票的专注让人联想到小商贩生存的不易;在《市》里,运菜的,看摊的,称菜的,买菜的,吆喝的,几乎构成了菜市喧嚣嘈杂的声响,画家抓住了市面上那些无绪的杂乱与粗俗的神态。也可以说,画家就是要在这些没有修饰的、纯属偶然的场景里寻找画意,直呈民生的粗劣、烦琐、无绪和低俗。
周武发的作品无疑追求着一种叙事的记录性,这些作品的叙事并不以情节为重,而是以现场的真实重现作为一种审美追求。他关注那些并不完美的形象,在那些对象随意或偶然闪露出的神情与动作中捕获最真实的人性表达。而这种随意或偶然也不局限于对象的原生状态,在油画语言上,他也把这种随意与偶然反作用于笔触与形色经营上。在人物的形色处理方面,画家追求一种速写式的快感,那画面上的许多人物生动鲜活的神情与动作无不得益于这种速写式的勾画,那是在画室内写生所不能得到的。他画面的油色非常薄透,形色也尽量减少反复塑造,洒脱畅快的笔性特征被充分调动出来,在形色的塑造中显现出心性直抒的随意与灵动。
显然,这种随意的速写式的油画语言和他追求现场的形象张力是融为一体的,是他追求无设计人物形象与去主观修饰的那种原生美感的体现。当然,即使这种速写式的油画语言还有待进一步提炼与升华,现场的原生再现尚可以处理得更精微与深入,但他对于这种粗劣原生的审美追求也的确在当下过度修饰、过度设计的艺术创作中起到了某种纠偏作用,毕竟他打开了另一扇表现真实的窗口,而且这种审美又是如此能够揭示生命的真实状态。其实,任何高贵的艺术都离不开对于生命本真状态的呈现与追求。
(文/尚辉,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杂志执行主编、美术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