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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寂的形式之美——品读吴冠中的艺术人生

        作者:胡硕堂2022-12-27 10:43:26 来源:中国建筑家网

          我国著名画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吴冠中先生说:“我这一辈子太孤独了!”

          一直以来,吴冠中先生并非在渴求这样的孤独,可他又不得不孤独。他渴望思想的自由,由于过度的焦虑与渴望在不知不觉中“放肆”起来,而这样的“放肆”结局只能是一种他不愿意看到的结局,那就是独自一人面对,孤独地前行。他虽孤独,但没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傲,也不含“朝闻道,夕可死”的慷慨。其实这样的孤独,仅仅是一种距离,只因他走得太远了,结果只能是他不想与之相隔的一切相隔的距离在不断拉开。

          一、双燕写不尽的乡愁

          康德《判断力批判》中宣扬一种概念:“高度形式主义”。康德在那里指出,美只关乎形式,而不关乎质料;只关乎时空构成,而不关乎内容意涵。当然这种独特的言论,在美学与艺术批评领域,康德的形式概念一直只能是一个争论不断的话题。而吴冠中先生企图让东方与西方的美结合,探寻美学的另一种可能的“形式美”,当然也不例外,引来的是长时间的争议。他选择了取“西方形式规律”和“东方意境韵味”相融合的方案,进行油彩和水墨、土气和洋气、南柔和北刚、传统和现代等“对立因素”的优化杂交与良性互补实验。他以水墨或彩色的点、线、面的粗细、长短、枯湿、浓淡、疏密、聚散来构成画面,吸收西方抽象派表现手法,笔势潇洒流利,用扁笔刷出粗阔的笔道,使线条的粗细反差更为强烈,同时通过流水般柔情的极细线条的连绵缠绕,点的起伏跳跃,来组织生动的节奏韵律感,空灵飘逸为主基调跃然纸上。

          吴冠中先生的《双燕》图,保利2011春拍成交价4600万元。他曾多次谈到,“我一辈子断断续续总在画江南,在众多江南题材的作品中,甚至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认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双燕》。”《双燕》的灵感来自于江南的民居印象,来自于吴冠中先生的不尽乡愁。这种乡情其实是他艺术作品背后最重要的灵感母体。他也曾解释说,江南情调之所以成为其中存在的诗情、画意,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但对他来说,“起最主要作用的还是形式构成,分析其中的造型因素,主要是黑与白的对比,几何形的组合;方,长方,扁方,三角,垂直,横卧,简单因素的错综组合,构成多样统一的形式美感,这大概便是色调素雅的江南民居耐人寻味的关键。”

          《双燕》的画面着力于平面分割,画面的意象完全是出于几何形的组合,横向的长线及白块与纵向的短黑块之间形成强烈的对照关系。有抽象的意味,像蒙德里安、马列维奇,但它又绝然不同于抽象。在吴冠中先生看来,西方所谓的纯粹主义,所谓至上主义,虽然“追求简约、单纯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过于含糊”,像是断线的风筝,最终会使艺术家的情感无从寄托,甚至等于零。吴冠中先生的《双燕》水墨画,它没有抄袭古人的任何痕迹;虽然借助了西方现代艺术对视觉科学规律的剖析,使画面的块面构架具有视觉张力,但却不见模仿西洋绘画的影子。动感的树干和枝条与特意添加的一对燕子,在画面中拨动起充满春意的诗境。东西方深厚的文化素养被艺术家的激情与智慧融化了,得到的是出自艺术家坦诚心灵、充满智慧和创造力的原创性作品。

          如果说《双燕》让我们感觉到浓厚的民俗气味,与农村生活中的情调。那么保利香港2016年春季拍卖成交价高达2.4亿元的吴冠中先生的油画《周庄》,突破了多年来艺术品拍卖市场当代画家单幅作品成交价的最高价,也打破了苏联专家说:“江南不适宜作油画”的论断。吴冠中先生以黑、白、灰为主的极简色彩,与点、线、面的形式元素与东方水墨很好地融合,成功地跨越了传统与现代,实现了长久以来他所致力的“油画民族化”,创造出连结东西方艺术的巅峰之作。

          二、敏感自尊的心伤痕累累

          吴冠中先生出生在江苏宜兴一个贫困家庭里,经过自己的努力考取杭州国立艺专,毕业后在大学里做助教。经过国家考试获得去法国公费留学的资格。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巴黎艺坛大名鼎鼎的苏弗尔皮教授,对吴冠中先生影响最大。他帮助启发了吴冠中先生对于西方艺术的品味、造型结构、色彩表现力等最为基本的审美认识。但巴黎的现实生活让吴冠中先生时常感受到那种对中国人的轻蔑和歧视的目光,这让他敏感而自尊的心分外受伤。他说在这个社会,这个人群与我不相干,这些活泼发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灯红酒绿的狂舞对我太生疏,他的内心世界第一次感觉到无比的孤独,因此,1950年夏他决定返回祖国的怀抱。

          可是在1952年中央美术学院的文艺整风中,吴冠中先生遭到了批判,他被称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堡垒”,他成了放毒者,学生们也被劝告别中他的毒,并揭发他的“放毒言行”。他满怀爱国热忱归国任教,把对形式美的初步探索无私地传授给学生,可得到的是被认为不懂社会主义的艺术,他的作品是“丑化工农兵”,他从心理难以接受对他的这些批判,又一次陷入深深的孤独之中。“文化大革命”爆发,吴冠中先生像所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样遭受到冲击,被批判,被禁止作画。1970年他下放至河北李村,在军队监管下接受劳动改造长达的七年,被禁止作画又再一次使他万般痛苦。我的老师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黄国强教授曾告诉我,他和吴冠中先生一起下放到河北李村劳动改造,白天一起参加劳动,晚上同住一个土炕。夜里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艺术创作。吴冠中先生说,劳动我不怕,脏活累活我也不怕,最难受的是不让我画画,不绘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内政治空气趋于正常,知识界、文艺界的思想比较活跃,他也积极地发表一些文章。他在《美术》杂志质疑“内容决定形式”和讨论形式美的文章,在中国美术界掀起了强烈的波澜。很快有一批理论家、画家公开发表文章批评他,有人说吴冠中是形式主义,因为主流理论一直认为“内容决定形式”,从此他又成了被争议指责的一个靶子。他只能又再一次独自在孤独中继续“形式美”的研究,渴望有一天他的探索对中国美术事业有所帮助。

          当然历次遭受冲击,也与吴冠中先生性格的直率难免使他有些过激的言词有关。他的老同事著名评论家邵大箴说,吴冠中先生很直率,性格很可爱,敢于直抒己见。他是一个有很强忧患意识和悲剧意识的艺术家。吴冠中先生对文艺界一些风气的批评很尖锐,听起来刺耳,也自然引起争论,又经媒体热炒,更是火上加油!他的性格加上所处的社会现实,结局也只能是在孤独中独来独往。他只能在漫漫的长夜独守一盏昏暗的台灯,凝望苍凉无垠的夜色,压制着内心无比的痛苦,一人静静地品味着他的作品与无边寂静辽远的孤独,在深夜中不停地追问,我的艺术探索到底是对还是错!

          三、苦行僧般痴迷点线面的探索

          吴可雨说,我父亲实在是太爱画画了,就像饥饿的狼,要拼命搜捕猎物,每天都沉迷在绘画中,只要站在画架前,顿时忘却一切人间烦恼。经常他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不吃不喝,不休息。这旺盛的精力、坚韧的意志、深情的投入,若不是亲眼所见,常人难以置信。我多次看见父亲在家画画时,一站就一整天,中午不吃饭,我母亲叫他吃饭,他总是说:“没画完,吃不下。”有时母亲催多了,父亲甚至生气地大喊:“不要管我!你自己吃!”有一次,父亲骑自行车去郊区作画,傍晚回来,母亲发现他早上出门时背包里带的两个馒头都原封未动。母亲惊讶地问:“你怎么没吃?”父亲竟回答:“忘了。”他真是把全部的心思和心血都倾注在绘画艺术中。别人看到的是他笔下的风景,其实那是他所倾注心中的全部激情,那是他心血和情感的结晶呀!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吴冠英是吴冠中先生的学生。他说我1978年入学,当时看到他连画室都没有,仅有一个门板靠在墙上。画画的时候把门板放下来就成了画桌。他把对艺术的热爱全部倾注在画纸上,画的时候几乎是饱含一种“要把画纸吃下去”的激情,他对周围的干扰根本不在乎。而贾方舟也说,他是一位非常真诚的老艺术家,对物质没有任何欲望,直到最后依然过着非常简朴的平民生活。吴冠中先生就是这样执着地,痴迷地,苦行僧般地坚持艺术创作,而且在创作中永不知足,不断地否定自我,不断地突破自我,也不断地完善自我。

          吴冠中先生1936年进入杭州艺专学习,林风眠作为该校的首任校长在教学中一直奉行着中西融合的指导思想。学校聘请潘天寿,吴大羽等多位画坛名家执教,积极传播中西方的绘画艺术和思想,对于西方的现代艺术也秉持着开放的态度。这一开放思想对吴冠中先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他的作品中开始出现以强烈的黑白对比为中心,配以各种方式的灰色变化,再用不同冷暖的颜色进行装饰,这种独特的色彩观念和构成方式为后来吴冠中先生中西融合的探索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47年吴冠中先生开始了为期三年的法国求学之路。其间苏弗尔皮教授对他影响颇深。苏弗尔皮认为艺术分为两类,一类是小路艺术娱人耳目;另一类是大路艺术动人心魄。苏弗尔皮教授在教学中强调作画者在观察对象时的主观感受,他希望吴冠中先生能提高艺术的品味。

          进入60年代吴冠中先生开始将传统中国绘画中的意境作为突破口,在创作中以中国画的绘画形式配以油画写实的表现手法诠释出独具东方情调的艺术作品。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末期,吴冠中先生的作品逐渐形成半抽象风格。在这一时期吴冠中先生在油画创作的同时开始了水墨画的探索,在两种对立又互补的绘画材料中穿梭借鉴。吴冠中先生将自己对于物像的深刻理解和感悟用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的表达方式加以处理。点、线、面的组合将物象的琐碎细节进行高度的概括与简化,大胆探索舍其形而取其意的美学追求。在表现手法上吴冠中先生借鉴了中国传统写意画的特点。以酣畅的水墨、激情的挥洒在似与不似之间传递着写意的那种轻松与灵动,把中国的水墨画归纳为点线面的形式,从而形成特有的艺术特色万点飞舞,万线如流。

          吴冠中先生深入研究法国后印象主义画派代表人物保罗·塞尚。塞尚最大成就是对色彩与明暗具有前所未有的精辟分析,颠覆了以往的视觉透视点,空间的构造被从混色彩的印象里抽掉了,使绘画领域正式出现纯粹的艺术,这是以往任何绘画流派都无法做到的。因此,他也被誉为“现代艺术之父”。塞尚强调绘画的纯粹性,重视绘画的形式构成,在自然表象之下发掘出某种简单的几何形式,同时将眼见的散乱现象构成秩序化的图象。吴冠中先生很好地吸收了塞尚的印象派思想,同时把中国传统的讲究诗意的意境完美相结合,积极探索绘画新的表达方式即形式美。所谓的形式美,就是注重点线面在画面中的作用,同时利用几何图形对画面进行主观的分割重组,从自然中提炼出新的意境,化繁为简。

          点。吴冠中先生作品的点是灵动、清新的,以红、黄、绿三色为主配以黑白,是他绘画的重要标志之一,在其作品中,点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不仅是最简洁的形,也是画面节奏的重要组成部分。他除了常用红、黄、绿点外,还用了少许黑绿点,增强了整幅画的表现力。点依附在线的周围有聚有散,有大有小,加强了画面的形式美。黑灰的线加彩点点缀,整个画面灵动、清新,让观者感受到夏天的一丝清凉,同时因为灰白的背景又给人以怡静、淡然之感。

          线。吴冠中先生深受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对于“线”的运用十分擅长。不同于中国传统水墨画的是,吴冠中先生作品中的“线”更具装饰性,更多地起到表现韵律的作用。他不拘泥于传统,在水墨画中加入西方绘画常用的“速写线条”,甚至用漏斗代替毛笔来画线。这种对于传统画法的大胆突破使得“线”成为造型的主体和情感的载体。

          面。古今中外的美术作品,都离不开面的运用。西方画家为了体现画面的空间感,通常会突出近处物体将其深入刻画,而远处的物体则一带而过虚化处理。这一实一虚的对比,就在二维的平面上塑造出了三维的空间感。而中国传统绘画讲究的是“以形写神”,追求的是“气韵生动”,艺术家通过虚实对比来塑造画面的意境。吴冠中先生将三维的块面凝练概括为二维的平面,无论是水墨还是油画,他都尽量使画面平面化。通过色彩明度的对比以及面与面的组合,成功将西方绘画与中国绘画结合在一起。他既融入了中国传统绘画注重的气韵和意境,又借鉴了高更等人的色彩平涂法来表达主观感受,创造出了其独有的艺术特色,从而实现了从具象到抽象,从单纯地描绘事物到抒发自我情感的过程,书写了对故土、对自然对生活的深情,从而把一幅幅形式美,意境美,真情美的作品奉献给观众。

          四、恐惧人还活着却不能创造艺术

          吴冠中先将道教文化中随性自发的意识和对现实生活中的感受融合起来,用点线面的方式抒发自我情感。一方面,吴冠中先生的绘画作品中流露出一种宁静淡泊的精神,这是他追求中国艺术内在精神的结果。但他又舍弃传统水墨的形式,虽然这种单纯的精神形式透露出艺术的内聚力,既符合艺术本身的要求,又满足了社会心理的需要。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掩饰自己的个性,中国艺术固化了的形式使他无法完全释放自己的热情。因此吴冠中先生选择了抽象派的抽象美与点线面结合起来,极大增强了画面的张力,增加了作品的包容力,拓展了观者的想象空间。他每幅作品都源自于他对生活、对自然的理解,他通过借物抒情、借景抒情等方式,将自己对生活的无奈、抗争,以及对未来的希望统统表现在作品中。吴冠中先生曾说,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喜欢梵高,一见就喜欢,在法国的时候,也是喜欢“强烈的东西”,一回来以后,都走不通,没有办法。他说得很直接,“要生存,还要我的艺术能够发展,因此我就找秀丽的办法。用水彩画,抒情的,因为这样的东西轻松愉快,大家能接受,非常受欢迎,那么这样就推着我向这边走。”他八十二岁时著名记者柴静采访他,问他是否苦恼?他说苦恼是人都老了,各方面都老了,但感情不老。他对柴静说,“我很痛苦,那么有一些老人呢,他们一样也老了,心态很平和,他们反正不搞什么创作,不开心了去散一散步,走一走,坐一坐。但是我觉得很苦恼,人老了,却感情不老,性格不老,就苦在这里。”他还说他的恐惧,“不能创造了,人还活着,那怎么办,我就怕这个,我最怕就是这样,我觉得创造艺术的激情没了,人也就完了。”

          面对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画现场,有些人沉浸在绝对的古老传统艺术中;也有人一味崇洋迷恋梦幻混乱的色彩而失去自我。可艺术没了自我的独特语言与思想,又如何在二十一世纪挺立生存,以及发扬光大中国的绘画艺术呢?吴冠中先生的“中西融合”,在融合中又执着坚持不失去中国绘画艺术的灵魂道学思想,从而走出了一条在当代艺术的探索中,最为成功的路子,这也许就是研究吴冠中先生形式美艺术的价值之所在。著名艺术评论家邵大箴说:综观吴冠中先生的一生,他是一位有真性情、不说假话的人,是有思想、有创新精神的大艺术家。他在理论和实践上对当代中国艺术有重大贡献。他的艺术在文化界和广大人民群众心目中引起广泛的共鸣,他为中国艺术在世界上争取了荣誉,他作为革新家的形象会永远记载在中国艺术史册上。

          胡硕堂,2022年12月于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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