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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福山丨写意绘画创作的学理根基与笔墨实践之思

        作者:徐福山2025-12-11 09:19:24 来源:中华书画家

          经岁葱荣 234×58cm 纸本设色 2020年

          写意绘画的创作,我认为首先要通晓学理。《系辞》中“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是最早的释“意”,孔子解读为“圣人立象以尽意”,指超脱文辞义旨,取得“象”外之趣。后汉时期《战国策》表示“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将“写意”作为一种文化属性发展至社会史领域,引之于绘画,成为写意绘画,在文字与图像之间建立合乎情理的笔墨关系。

          严格意义上讲,写意绘画正式出现以明代青藤白阳为标志,但这不足以呈现完整的写意画史。自远古先民在彩陶和岩壁上的涂绘刻画开始,就已发生写意的文化属性,原始环境的野性唤醒了人类的审美文明,通过简易的器皿造型,神秘的旗帜图腾,表达自然天性与族群意志。历经青铜时代,两汉时画像砖(石),由魏晋时期的“顾陆密体”演化为“张吴疏体”,绘画意象的描述取缔了“畅神说”形体的自律修正。至唐宋“士夫画”兴起,五代“徐黄异体”,在“雅正”思想的影响下,于高蹈绝尘的心境与烟火粉尘的现实之间寻找圆融二谛(世俗谛与胜义谛)的平衡。元赵子昂、钱选“士气”一说及“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陈衡恪语)的“文人画”,以致明清蔚为大观,这是写意绘画生命的整个轮动过程,因与果——从形实意远的描写阶段过渡到形似意远的笔墨范式,至此构建了写意绘画的美学体系。

          写意绘画重于表达作者的所思所感所悟,把内心世界物化为笔墨形象,越是突出激荡放逸的视觉感染力,越是体现扎根传统的文化深度。笔墨的表现不再是仅存的线条,而是文人背后承担的家国图景。摩诘东坡、倪吴王黄、青藤雪个、四僧八怪、伯年老缶、宾虹白石、天寿苦禅等,他们都为当代写意绘画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和实践基础,在历史的沧桑变幻和时代的盛衰兴替中,寄写意之“忠信”,托文脉之延续。

          其次,写意绘画的物性基础是书法的线性和诗性的表达。写意绘画强调笔墨、略于形态,是其主要特征,它的关键在于用笔。“以书入画”,这种观念不仅指诗词作为绘画语言参与构图,更指书法的线性介入塑造物象的整个过程。较之魏晋“以形写神”的框架性描述,笔墨更能最大限度地表现性情,处处是灵感的抒发,不必苛求于形体。以史为鉴,对于物性即线性的观点,赵孟頫将其阐发为“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担当理解为“画中笔意与书法元无二理”,郑板桥更道出“兰竹如同草隶然”。据此,庚子年我创作了《朱竹图》,在竖式长幅的纸张上,营造出山石与竹子的联动态势。无论是山石的曲线轮廓,还是竹子的直线节竿,都以篆隶笔意表现物象的肌理与体积。这种思想在绘画的定性因素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幅作品的优劣与意境的深浅,并非取决于所谓精准的形象,而一定是基于笔墨所写出的物象——笔墨成则画成,笔墨败则画败,核心是线条的质感。

          物性即诗性。“诗性”一词,源于18世纪意大利学者维柯的《新科学》,它是指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将主观情感物化为客观形象,从而实现绘画语境中有与无、虚与实合二为一的笔墨世界。其实早在我国宋代,经学家晁以道就对画理有过深刻的描述:“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中意,贵有画中态。”同时在中国古典美学里,“迁想妙得”“心斋坐忘”“万物齐一”“得意忘言”等理念,早已对此有过阐释和说明,阐释了主客混沌、心物相融、意志与性灵的微妙形态。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是王维《鹿柴》一诗。“人语”二字即为诗眼所在,空荡荡的山中如当头棒喝,顿开诗性空间,宏大的艺术想象力令读者折服。与此相对应的是主体的存在——异物与自我,“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两者相济调和。“闻”字的运用暗合老子“大音希声”的理念,十字两句便将诗性定格到哲学的高度。诗中对深林景色的描写营造出无限空间,一“返”一“复”,虽无人烟迹象,却已然壮观。

          柳永《雨霖铃》一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词中景物层层递染,“寒蝉”“长亭”“骤雨”“兰舟”“烟波”“暮霭”“杨柳”“晓风”“残月”等众多物象堆叠,极尽铺张之能事,字字饱含无限离情,满眼皆是秋景。这首双调一百零二字的词作,以两阕道出将别、临别、别后三个场景,凄婉恢宏,词尽意在。与王维《鹿柴》不同,该诗无人无迹,造境深远;柳永《雨霖铃》则人融其中,烟火醇厚。一句“更与何人说”的问语收尾,千词难表其情,万言难尽其意,所谓“理”的逻辑已不足以承载精神层面的情感想象,其中的物象也只是作为传达个人意志的语境依托,重在表“意”,追求“物性”与“诗性”的异质同构,可以说将诗性思维发挥到了极点。

          绘画中对形象的刻画与诗词中对物象的描摹有同工之妙,目的在于寄物言情、以“物”表“情”。总而言之,其基点是“性”,乃万物所宗。故而,我提出“物性即线性,物性即诗性”的写意观。

          再次,写意绘画的构图逻辑——依势造型。书法中有“点画生结体,结体生章法”的规律,绘画则遵循笔生墨、墨生线、线生体、体生面、面生意、意生气的脉络。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意即画家在纸上落笔之际,整个画面的布局就已逐步清晰,笔笔生发、顺势而成。“势”源自兵法,《孙子兵法》有云“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古人亦言:“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飏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因此,写意绘画的创作犹如排兵布阵,讲究“画气不画形”:笔、墨、纸、砚与笔下的花、木、山、鸟等,如千军万马,在起承转合间,观其整体气势便可知作品成败。这种构图逻辑,本质上是精神物化的过程。郑板桥提出“三竹”之说:眼中之竹为自然物象,胸中之竹为审美意象,手中之竹为笔墨形象。三者之中,审美意象便是对自然物象的思维提炼与塑造,恰如“意在笔先,趣在法外”的内涵。我创作的《朱竹图》中,便着力营造山石与竹子的掎角之势:近景山石墨线筋道,仅以寥寥数笔绘就;画面中部及背景的朱竹则前后递进,层次分明。前者坚顽奇崛,自右向左倾倚,布白紧凑;后者柔韧飘摇,自左向右舒展,布白疏朗。两者处处形成对比又相互呼应,呈三角形稳定结构,整体鲜活明朗又不失厚朴古拙,在朱线与墨面的映照韵律中,达成线性关系的动态平衡。

          《山河万里皆秀色》一图,采用“之”字形构图,在竖式条幅上形成左右动荡的韵律,横向延展的阵势与竖式条幅形成巧妙呼应。作品的气势全然依托所绘物象的姿态而生:老树欹侧,似有倾倒之险,妙处在于以隐约可见的山石稳住纸脚,在枝条低垂摇曳之时起到平衡复位的作用,最终达成“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视觉张力。一般来讲,“S”形是绘画中最常见的构图形式。在方整的画纸上,曲动的线条能营造出流转的空白,枝条回旋与盎然向上的生机交融,宛如太极阴阳鱼相生相济。这种构图理念,恰能传递出古典哲学的美学意境。

          然后,“舐笔和墨,解衣般礴”。我将《庄子・田子方》中“舐笔和墨,在外者半”的典故,引申为写意绘画的精神内涵,即“解衣般礴”——“真画者矣”。它表达的是庄子“任自然”的思想,意指创作时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呈现出一种自由烂漫的生命状态。正如“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写意绘画当以笔墨为本:笔为体理,墨为情用,舔笔舐情;笔为筋骨,墨为血脉,此乃“血法”之要义。黄宾虹的“五笔七墨”是对笔墨之法的总结,“平、留、圆、重、变”的用笔之道与“浓、淡、破、积、泼、焦、宿”的用墨之法,这两种表述无论侧重哪一种,核心都是强调绘画创作中丰富的对比关系。“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在纵横交错的笔墨态势中,画家得以抒发情感、传达图像之意。我的竖式条幅《盛夏梧桐》,尤为注重笔墨的运用:梧桐枝干以破锋左右皴擦,以显苍茫老劲之感;中间两处枝条上下分离,一为近景浓墨、短促曲折(上枝),一为远景淡墨、长绵伸展(下枝),形成强烈的节奏变化。画眼处伫立一只山鹊,虽物象小巧却轻重分明,为画面增添几分生命活力,与整体相互呼应。对于桐叶的描绘,湿笔中见色韵浅淡,呈现出黑、白、灰的自然渐进过程,将情绪铺绘至每一片物象,并以此作为枝干态势的关联。

          最后是空性思维,即“空亦非空”的意境世界。写意绘画中,无论是线性的挥洒,还是诗性的表达,都建立在笔墨之上。按照“一阴一阳谓之道”的传统美学逻辑,笔墨为“阳”,布白为“阴”。画面中的布白作为空性载体,是气韵生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承载着画家的精神世界,使一切笔墨形式得以彰显,二者对镜和合、不分彼此。《柏寿》的创作逻辑便是如此:画面四周的空白将所有笔墨统统集中在点点柏针之上,宛如团团积云;款跋亦不敢过多落墨,仅题“柏寿”二字,以营造“阴阳割昏晓”的意境。图中三处针叶密集且溢出纸张,以示有形与无形的联结,让充盈的情感寄于余白之中。一只寿带鸟蹲伏在画面的黄金分割处,默默蕴含生机,点醒了静物山石与千年柏树的孤独寂寥。

          以上五点所谈,是我对写意绘画创作方法的总结和个人实践的体验。从学理的概述到线性的运用,从书法的用笔到构图的态势,从诗性的空间到墨色的晕染,从物象的描绘到气韵的生成,以及造型图像、印学篆刻、文辞意境等,这些皆是写意绘画所涵盖的内容。由此可见,写意绘画范围之广泛、思想之深远是其他艺术形式不可比拟的。或者说,它是基于中国文化构建的庞大美学体系,有着自身的语言逻辑和创作思维。一般而言,写意绘画通过对物象的高度概括,抒发画家的胸中逸气,传达人文世界的生命之感,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一定程度上担起了文脉延续的重任,这也是中国文人的至高理想和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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