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颜涛 《党相魁先生诗》
中华文明深深蕴藏于中国的文化历史与艺术审美之中,文字既是文化的载体,也是文明的根基,而甲骨文,正是中国文字的重要源头。本文将从书法艺术的角度出发,与大家分享我研习甲骨文书法的点滴心得,特别是对其中线条艺术的体会与感悟。
线条之韵:书法艺术的情感与哲学承载
书法是以线条抒发情感的艺术语言,作品中自由舞蹈的线条,正是书家精神意识与生命状态的体现。著名画家周思聪先生曾说过:“讲究线条本身的意味很重要。线,一边经历了人与社会,一边经历着象外之境,从而使人物迁徙的血脉深含着儒道文化的底蕴。”可见,从中国文化的渊源来看,自古以来我们对线条就有着独特的审美情感和深刻认知。中国的书画艺术深受儒、释、道思想的影响,强调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和道法自然、抱朴守真,注重简约率真、朴素自然与内在精神。而线条作为最概括、最直接的艺术语言,天然承载着这些哲学理念。
商代甲骨文作为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统,已经体现出后来汉代所归纳的“六书”造字理论。六书之中,象形、指事、会意是直接的造字方法,而形声、转注、假借则属用字之法。汉字乃其音如歌,可感可诵;其意如诗,可品可悟;其形如画,可观可赏。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文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其形如画”的“形美以感目”最具艺术审美,这一点在甲骨文的书法线条中得到了完美的表达。
传统审美注重意境与韵味,追求的是超越物象的精神境界。线条的运用能通过表现事物千姿百态而体现出精神万象。它不仅是表现万物生命的媒介,更是连接人、自然与宇宙的桥梁。这些审美追求,正是甲骨文书法线条所具备的表现力和生命力。
甲骨之魂:线条中的文化精神与审美范式
甲骨文线条通过粗细、长短、曲直、转折、刚柔等变化,突显出线性、线势、线质,传递出丰富的情感和深邃的意蕴。书法不仅是中国文化的表现形式,更是其精神内核的视觉化呈现。我们从甲骨文的线条中可以窥见“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生不息,正如书法的虚实相应、阴阳相生,有阳、有实,则真力弥满;有阴、有虚,则灵气来往,从而体现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哲学思想。蔡邕所说的“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在甲骨文的刚柔相济中早已有了最早的范本。
正因为书法以独特形式承载着中国文化精神,所以,黑格尔称中国是“特定的东方”,宗白华说书法是“各时代精神的中心艺术”,李泽厚将《周易》与书法并称为中国文化的精神符号,熊秉明更认为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数千年的文化积淀,形成了中国书法的审美心理,这种心理最早便凝结在甲骨文所确立的骨法用笔与方块结构的线条之中。因此,书法线条也就成了中国文化的一种标识,一种精神文明的象征。“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甲骨文线条虽简到极致,却蕴含着最丰富的生命意趣与审美理想,真正做到了大道至简。中国哲学所说的“大味必淡,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恰恰体现在甲骨文书法的线条之中——简练、传神、有风骨。
儒家讲“发乎情,止乎礼”,在书法中则体现为笔法有度、结字有格、布局有节,是一种有控制、有分寸的情感表达,也就是孔子所说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而道家的老庄哲学,则为我们展现了两种生命状态:一种是人工、造作、维系的状态,另一种是天然、素朴、本真的状态。甲骨文正是后者——“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风格之变:甲骨文书法的多样面貌与艺术表现
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不仅体现在文字的“六书法”,也表现在甲骨文书法的多元风格上。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所列举的雄浑、冲淡、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缜密、疏野等不同风格,在现存16万片甲骨中几乎都能找到审美对应和依托。
我们从甲骨的高清照片和精工拓片中即可看出,即便是在龟甲上细小如“米粒”的微书镌刻,其笔法依然丰富多样。一旦放大来看,更是精妙毕现。主流风格的甲骨文书法多呈现典雅、挺拔、瘦劲、爽健之貌,正如杜甫所言“书贵瘦硬方通神”。
同时,甲骨文又非常丰富多样。除了主流风格,也有如商代晚期与西周早期金文一脉相承的块面法,刻工以锐利的刀具在坚硬材质上表现出如“宰丰骨”等甲骨的厚重与饱满。商代陶片上还可看到毛笔书写的字迹,虽遗留不多,但足以看出先人对毛笔的控制能力和线条势态质感的把握。这也为我们将古文字活化、用毛笔书写甲骨文提供了珍贵的参考。因此,我们以笔代刀的甲骨文书法尤重在一“写”字,追求其书写性、抒情性、艺术性。
我这里将甲骨文的风格大致归纳为八种,但这只是一种概括方式,就像宋词分为豪放与婉约,然每派之中仍有诸多大家各领风骚。甲骨文也是如此,可细分为瘦劲修长、畅达飘逸、圆浑婉转、刚健挺拔、宽博疏朗、率性随意、娟雅俏丽、粗壮浑厚等众多不同类型风格。
先民不仅造字智慧卓越,对事物的观察力和概括力也令人惊叹。比如,“日”为圆、“月”有缺,准确把握事物本质;再如“犬”卷尾、“豕”垂尾,细节点画分明。在书法上,甲骨文已确立了自上而下、纵成行、横无列或乱石铺街的章法布局,后世所有书体的章法几乎都可在甲骨文中找到源头。
我们在学习甲骨文书法时,始终要强调“敬畏经典、崇尚传统”。3000多年前的先人,对毛笔的控制已十分精熟,有些小字的工整程度,甚至可与后世王羲之、文徵明等精工小楷相媲美。甚至于同一片甲骨之中,可同时见到精细工稳与粗犷豪放的美美与共,且二者和谐共存,形成严谨与奔放之间的平衡。
甲骨文书法的章法利用字的长短、大小、正奇、聚散、疏密等,构成多样化的空间节奏和审美意象。比如宽博疏朗者,如月明星稀,旷朗无尘,犹若登高远眺,浩瀚无垠。而率意天真的刻痕,或因刻工熟练程度不一,或因岁月剥蚀,形成了一种天然古拙的审美,恰合道家“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思想。
此外,娟雅俏丽、俊秀妍美的风格也并存不悖。尽管质朴自然是甲骨文的主流,但严整优美、富于装饰性的字体同样见于当时。比如“凤”字的不同形态,能同时表现凤鸟端庄静立和翩翩起舞之姿,做到动静相生,丰富多变。
值得一提的是,甲骨文中也有以粗壮浑厚为美的风格,它们与西周金文中的“肥笔”和块面造型一脉相承。但刀刻与范铸形成的线条质感有所不同:契刻之迹爽利明晰,而范铸之笔则浑厚含蓄。可以说,每一根线条都是先民的心电图,其中起伏和转折皆是情感的流露。
沈尹默先生曾说,要“读出每一个字的表情”。同一个字在甲骨文中有多种写法,这种同字异构传递出不同的情感与神态,这种丰富性为书法创作提供了极大的表现和变化空间。比如“马”“龟”“龙”“虎”等字,用极具概括力的简练而生动线条,既抓住对象特征,又适应书写章法,甚至大胆调整姿态变卧为立以就字形,可见先民在实用与审美间的出色平衡能力。
焕新之用:甲骨文在当代的传承与创作实践
甲骨文所蕴含的艺术表现元素极为丰富,几乎可为当代所有书法形式提供源头启示。只要我们稍加提炼与夸张,便能延伸出多种创作体例。
甲骨文成行成列的章法既能产生端庄典雅之美,也可通过调节字距和行间关系,形成工笔与写意之间过渡的多种状态,动静得宜,别有韵味。还有如绘画“大写意”风格的雄浑豪放、厚重朴茂。龟甲兽骨因形制不同而自然形成的不同章法,也为当代创作形式的创新提供了借鉴。我尝试用四条屏、手卷、册页、扇面、龙门对等形式表现甲骨文,既保留其原始韵味,又融入现代审美。用朱砂书写,也是对甲骨原文中朱书遗风的呼应,更能让人追忆远古的情境。
古老的甲骨文字离我们的艺术生活并不遥远,它同样可以走入我们的现代生活。比如用甲骨文书写春联:“物华天宝长安乐,人寿年丰大吉祥。”“燕归万户春光好,风舞九州岁月新。”或以甲骨文书写折扇、团扇等赋予生活风雅情趣。而用甲骨文题匾和书写门联等形式,尤其适用于古籍书店、传统文化展馆、博物馆等场所,可营造出其他书体难以替代的古雅氛围和文化底蕴,展现出书法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我也尝试着用甲骨文为老师的书论集和朋友的散文集题签,也为安阳甲骨文图书室、殷商文化展览馆、中国文字博物馆以及地方名胜题写过甲骨文匾额,在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的当下,我们要让古老的甲骨文艺术以多元姿态融入现代生活,成为一种具体可感的生活方式与美学范式。
总而言之,甲骨文的线条之美是中国书法艺术的源头,更是中国文化的灵魂所在。中国绘画中谢赫“六法论”中讲的“骨法用笔”离不开线,音乐具有线的节奏,舞蹈具有线的流动,剪纸同样是线的构成——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从来离不开线条的表现力,而甲骨文,正是这条璀璨河流的起点。
(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篆书委员会副主任,河南省书法家协会艺术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