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 《七言联轴》 楷书 1987年
赵朴初(1907年—2000年)先生不仅是杰出的爱国领袖,更是蜚声宇内的学者、诗人、书法家和社会活动家。其籍贯安徽太湖,早年就学于苏州东吴大学。1949年之前,赵朴初一直任职于上海佛教界及慈善机构。抗日战争爆发后,曾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理事、上海少年村村主任,并参与发起组建中国民主促进会。1949年之后,他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日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中国佛学院院长,中国宗教界和平委员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副主席。1983年起任西泠印社名誉社长,1993年起任西泠印社第五任社长。
客观来看,在赵朴初的诸多身份中,“书法家”并不是最显要的,他生前亦无意以之自居。林岫在《诗书双灿禅慧独清——追忆诗人书家赵朴初先生》中写道:“但在当代中国书法史上,德高望重、书艺卓越的朴老当据重要一席。朴老……与启功先生联袂担任过《中国书法大全》(中国展览出版社与日本同朋社合作出版)等多部重要书画著录的顾问,为社会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诗书墨宝。”考察、分析其学书路径及风格特征,或有助于从一个小切口纵深地认识这位在多方面皆著徽绩的“赵菩萨”。
赵朴初的学书经纬
赵朴初学书异常勤奋,对传统经典法帖的丰厚营养孜孜汲探。创作上以行书为主轴,楷、草兼善,碑帖互融,形成了清拔儒朗的个人风格。
约略算来,赵朴初对“二王”、孙过庭、李邕、怀素、柳公权、苏轼、米芾、赵孟頫、董其昌、梁同书等都下过不少工夫。据其回忆:30岁左右,日军入侵时,避乱从家乡带出一本柳公权的字帖,后历十年浩劫而未曾去身。解放前在上海文化界抗日救亡协会工作期间,曾在某位居士家中见过一件清代书法家梁同书的中堂,内容为杜诗《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印象深刻之至,多年不能稍忘,临案濡毫或闭目追忆,常常浮现于目前。40岁前未亲苏轼,除了“二王”和唐楷,平素喜临孙过庭、米芾的行草。65岁后,辄习北魏《张猛龙碑》和孙过庭《书谱》,破碑帖町畦。至于晚岁学草的原因,则是囿于精力、视力等,“写不动楷书时,就写草书”。这与林散之“六十以后学草书”的说法有近似处。
结合赵朴初最终形成的个人书风,我们或可做主观上的纵横剖析:以梁同书“筑其基、定其势”,以李邕、苏轼“拓其宽、积其厚”,以柳公权、张猛龙碑“拔其高、强其骨”,以“二王”、孙过庭、怀素、米芾、赵孟頫、董其昌等“炳其神、焕其彩”。整体上看,这是一个颇具“建构”意识的理性过程。而实际上,对艺术家来说,或许并非如此。赵朴初生前将诗词、书法、诵经作为日课,数十年或无少辍,早已不是简单的“兴趣”二字所能撑持。至少在书学与佛学“双轨并行”这一点上,他应当受到过梁同书、李叔同的影响。前者“书法家”的身份更显赫一些,但又笃信佛教,后者则更是驰誉中外的律宗高僧和书法巨匠。
梁同书对青年赵朴初的“书法意识”所产生的巨大“唤醒”作用,极易为人忽视。对此,启功感触极深:“有些书画,乍一过目,就如骤遇奇人,终生难以忘怀。梁同书那幅中堂给开翁的‘第一印象’刻骨铭心,可能对他后来的书写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梁氏是大学士梁诗正之子、清中期帖学“四大家”之一,法宗董其昌、米芾、柳公权和颜真卿,其行草“点画圆润饱满,运笔流转纯熟,书风俊迈洒脱,不加修饰而自有一种娟秀之态” 。自其《苕溪渔隐丛话轴》《郭熙论画轴》(天津博物馆藏)等作品来看,圆畅而不乏清润,受董文敏影响最多,确为赵朴初书风之先导。
有意味的是,启功书法主要得益于梁同书之父梁诗正,或亦有“刻骨铭心”之感。赵朴初与启功生前交厚,前者长后者五岁,后者较前者晚逝五年,均享寿93龄,两人书风又分别蒙梁氏父子启瀹,可谓因缘殊深。客观而言,赵、启二公之书,大略不出帖系范畴,继承、创新的节点与脉络清晰易见,“破蛹”或“蜕蝉”的力度和深度,皆不及弘一法师。
梁同书之外,赵朴初常年寝馈“二王”一路法书:1965年在北京西山养病期间,每天坚持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1971年的端午节前某日,像往常一样抄写《兰亭序》。类似的例子谅不在少数。“二王”俊逸雅畅的书风,滋养了赵氏腕底的技与韵,使其挥毫落墨之际,始终与苦、涩、狂、怪无干。
综观目下所能掌握的资料,鲜有赵朴初涉猎篆、隶书的记载。进一步讲,北朝之前的书法遗存,他未必太过留意。这方面有个例子:赵朴初82岁(1989年2月6日)时,供职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书法家沈鹏,登门为单位拟出某书求题封面“班禅额尔德尼大师”八字。题毕,沈鹏认为“有点碑的味道”,并感慨,未料朴老若斯高龄,还在书艺上不断纳新求变,力求在驾轻就熟的帖派风格中,纳入碑派风格。这里的“碑”,或即北魏《张猛龙碑》。兹石被启功推为北朝诸碑之冠冕,“骨骼权奇,富于变化,今之形,古之韵,备于其间,非他刻所能比拟”。 反观赵氏书作,这通北魏名刻“中宫紧收、字形偏长、奇峭方锐” 的特征,确乎得到了有节制的吸收。那种“耸拔”的意态,在赵字中并不难触摸到。
赵书自况的“避苏”倾向
一个令人略觉讶异的现象是,赵朴初对外界关于自家书风主要源于苏轼的评价,反应并不积极。
寻常来看,赵书构势左低右高,字态敦雅而不失宽朴,近于苏书。况且,苏、赵二人均为佛教居士,习书皆从李邕。所以,说赵写“苏体”,无论如何都并不过分。但实际上,这种观点“未免有些臆断,也有拂朴老心意”。每当听到有人评论其书为“苏体”时,朴老或是淡淡一笑,或者温和地申诉:“看到蚕吐的丝,没必要去问食的是哪棵桑树的叶子吧?其实,我在40岁前没有见过什么苏轼的墨迹。”又一次,在参加纪念弘一大师圆寂五十周年的活动时,朴老论及:“弘一书法是大师自己的造化,那是大师熔铸各家后以心血书就的精神瑰宝。有人一定要找出弘一书法的师祖,就像去书史长河中寻觅相同的石头,何苦呢?”后来,直至其91岁高龄时(1998年),书界又有人复议“苏体”,朴老笑言:“写字跟作诗一样,都要善待古贤,敬畏古贤,不要借招牌诩人,也不要张冠李戴,猜度他人,还是各自修行各自造化的好。”
赵朴初书法深蒙李邕、苏轼沾溉,当无疑义。启功尝云“朴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苏子瞻书,每日临池,未曾或辍”即为明证。另在朱洪《赵朴初传》中记载显示:1959年,52岁的赵朴初曾有过在长沙岳麓山寻访李邕《麓山寺碑》而未遇的经历。1965年,赵在北京西山疗养,每日就寝前喜诵东坡诗集,其中尤喜“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乐更无方”一句。如上例子虽非直接证据,但至少说明,赵对李、苏是喜爱、向往和熟悉的。况且,董其昌晚年对自然率意的东坡书法追摹甚勤,而赵朴初,包括其“偶像”梁同书,皆于董书处多所获益。综而论之,赵朴初言辞间的“避苏”倾向,似乎难以遽解。
此处朱洪《赵朴初传》中另有一段插曲,或可视作不是答案的答案:1992年5月16日,85岁的赵朴初应邀访日,将一件自书挂轴赠给首相宫泽喜一。当被问及“能请教一下先生的字是什么体吗”时,赵朴初笑道:“就算是自己体吧,因为我没有就教于中国有名的书法家呀。”如此看来,赵朴初不仅“避苏”,而且要避开所有临习过的前贤名流。这究竟是一种自谦呢,还是禅宗所谓的“第一义不可说”?设若是后者,那么,在赵朴初《佛教常识答问》有一件智慧趣事堪作呼应:据赵朴初撰文自述,1957年某日,他曾被毛泽东当面问及佛教有无“赵朴初,即非赵朴初,是名赵朴初”这么一个公式,在得到肯定回答后,毛泽东又问为何“先肯定,后否定”,赵朴初说:“不是先肯定,后否定,而是同时肯定,同时否定。”在他看来,这与“缘起性空”的思想有关。如果借用赵朴初说,则其书法既属“苏体”,又非“苏体”。
追索赵朴初的“避苏”底里,对书学研究本身而言,并无太大意义。在王镛主编的《中国书法简史》中这样说道:“书学李邕、苏轼”成立的直接作用,是回答了赵字结势方面主要特征的来源问题。“李邕将王字纵势的长方形易为横势扁方形……只取并强化王字中向右上角仰侧的姿态。这样一来,就形成敦厚宽博,有几分拙朴味的个人风格。”很显然,苏轼继承了李邕,成为这一路书风的枢纽式人物。而欲从斯途辟域拓疆,避开苏氏是不可想象的。
赵书或曾取法蔡京
既然赵朴初研习过“二王”“宋四家”,那么,王珣的《伯远帖》和蔡京的一系列书迹《听琴图题诗》《雪江归棹图跋》《鹡鸰颂跋》《十八学士图跋》《节夫帖》《宫使帖》等,或在其关注范围内。而实际上,细察赵书,其风骨内髓的主要构件约略有二:除了李邕、苏轼、董其昌一路的“宽朴”,便应当是王珣、蔡京、柳公权一路的“峻拔”。
首先需要厘清的是,“宋四家”中的“蔡”,究竟是蔡襄还是蔡京?对此,启功的观点果断而尖锐:“昔人评艺,好标榜‘四家’……书则苏黄米蔡。此拼凑之宋四书家,不知作俑何人,其说本自俗不可医。顾就事论事,所谓宋四家中之蔡,其为京、卞无可疑,而世人以京、卞人奸,遂以蔡襄代之,此人之俗,殆尤甚于始拼四家者。”并进一步展开分析:“北宋书风,蔡襄、欧阳修、刘敞诸家为一宗,有继承而无发展。苏、黄为一宗,不肯受旧格牢笼,大出新意而不违古法。二蔡、米芾为一宗,体势在开张中有聚散,用笔在遒劲中见姿媚。以法备态足言,此一宗在宋人中实称巨擘。”
事实上,对蔡京的书法造诣,从来不乏嘉许。“东坡推蔡君谟为宋书第一。予见蔡京书更佳,苟非其人,虽工不贵耳。”至于其学书经历,蔡绦(蔡京末子)在《铁围山丛谈》中说:“始受笔法于君谟,既学徐季海,未几弃去,学沈传师。及元祐末,又厌传师而从欧阳率更,由是字势豪健,痛快沉着。……其后又厌率更,乃深法二王。晚每叹右军难及,而谓中令去父远矣。”可见蔡京由宋而唐而晋、溯流上追、转益多师的脉络与里程。
蔡京书法中的俊迈清拔之态,应当存有欧阳询和王珣的消息。这一点赵朴初与之相契。董其昌对《伯远帖》尝有跋语:“王珣潇洒古淡,东晋风流,宛然在眼。”赵书显见的儒、禅气息,或颇近似。此外,尽管启功盛赞“笔姿京卞尽清妍,蹑晋踪唐傲宋贤” ,但关于赵朴初学习蔡书的记载,却迄未见有只字片纸。
林散之尝云:“赵朴老初涉碑学,体势较矮,肉较多;其后肉渐少,气渐收,力渐凝,变成较方较楷的一派。”这是对赵字风格渐变的精彩描述。所谓初涉之“碑学”,应当包括柳公权的刻石唐楷。“《玄秘塔》故是诚悬极矜练之作。”不可否认,笔笔往还清晰、绝无惊怪跳掷的赵书,确有“矜练”的一面。这种“矜练”气质的养成,当然首先肇自早年入手、经久弗辍的柳楷,此外,与王珣、欧阳询及蔡京,或亦不无关系。
余论
从《“燧人取火”自撰七言诗轴》《“鲁壁惊闻”自撰七言诗》等作品中,不难发现赵朴初出入晋、唐、宋法书名迹之间的屐痕。以“片石集”三字为例,“片”字敛左右而抻上下,字形瘦高,具峭拔之态,见欧、蔡趣致;“石”字结势紧凑,点画端凝,多方笔斩截,有《张猛龙碑》意味;“集”字左低右高,宽博厚朴而又连绵豪宕,最夺“苏体”神魂,下部之竖钩,更是典型的颜真卿楷法。不夸张地说,赵氏70岁之后的这件自题书名,囊括了其平生辛苦酿就的主要书法风格元素,堪称“赵体”活化石。
赵朴初曾有“老年作书用退笔,不求妍润存骨力”的诗句,也有“书法的张弛、揖让、虚实等,皆通禅理。诗禅相通,书禅亦相通”的感言,这些都是焕彰其书艺魅力的养料。而绝去形容、独标真素,或许正是赵书追觅久之的一种境界。如此回头来看,无论“避苏”还是“趋蔡”,莫不如盐着水般糅融到了“赵体”成长、渐变的心路历程之中,成为颇难具述的艺术精神现象。
(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