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的美学研究与兴起（作者：刘法明）

近些年来，一种新的美学研究正在我国悄然兴起，这便是怪诞美学及其研究。



一　怪诞美学的源流与发展

美学关于美有两种分类，其中若以形态特征为标准，美可分为优美、崇高、悲剧、滑稽、怪诞五类。所谓怪诞美学，就是以怪诞审美形态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问。

中国自古以来没有怪诞范畴研究，怪诞美学是在西方发生发展起来的。公元1500年左右，在罗马城一座叫“尼禄金屋”的地下室及走廊里，发现了一种当时的人都没有见过的有着奇特风格的古代装饰画，由于这种画是在洞穴（grotta）中发现的，人们就在这个词的基础上创造了一个新词“grottesco”来命名它，这就是“怪诞”。[1]其实早在怪诞命名前一千多年的奥古斯都时期，西方对怪诞的理性思考就开始了。西方对怪诞的研讨主要集中在它的构成成分、构成方式和接受反应上。对于怪诞的构成成分与接受反应，雨果说：怪诞“无处不在；一方面，它创造了畸形与可怕；另一方面，创造了可笑与滑稽” [2]罗斯金说“大凡怪诞之作都由两种成分组成：一是荒唐；二是恐惧。……没有哪幅怪诞画只要一味地追求滑稽可笑而不含有恐惧的色彩；也很少有一幅让人恐惧的怪诞画不具有逗乐取悦的意图。” （3）斯特罗布尔说：“幽默有时独当一面，有时又和恐怖联合起来，它们的联合产生了一种非常奇特和宝贵的东西――怪诞。” （4）汤姆森说“视怪诞为滑稽与恐怖（或厌恶、可憎等）两者以某种方式形成的混合，是一种较为近代的倾向”。（5）马克思指出：“英国悲剧的特点之一就是崇高和卑贱、恐怖和滑稽、豪迈和诙谐离奇古怪地混合在一起。” （6）对于怪诞的构成方式，维特鲁维说：“芦苇怎么能支撑得住房顶，蜡台怎么能支撑起山墙，细茎秆上怎么坐得住人，花朵和半身塑像怎么能在树根和茎秆上交替出现呢？” （7）贺拉斯说：“把野性的和驯服的结合起来，把蟒蛇和飞鸟、羔羊和猛虎，交配在一起。” （8）概括他们的意见，那就是：怪诞审美形态由丑恶和滑稽两种成分构成，以超现实化为构成方式，既可怕又好笑是接受反应，从而奠定了西方怪诞范畴的理论框架。自1957年怪诞美学的集大成著作、凯泽尔的《美人和野兽――文学艺术中的怪诞》在德国问世之后，西方怪诞美学就完成了研究重点从基本原理向具体问题的转型，出现了以莎士比亚戏剧、拉伯雷《巨人传》、狄更斯小说、达芬奇绘画、维多利亚时期文化、伊丽莎白时期文化、现代讽刺艺术、女性行为艺术、后现代主义艺术为研究对象的怪诞美学专著。

中国在20世纪中后期曾三次引进西方怪诞理论，但成效并不显著：先是1961年将雨果怪诞理论的名字误读为“滑稽丑怪”；次是1981年后几年中照搬苏联《简明美学辞典》，以为怪诞就是“奇特怪异”；再是1987、1988年翻译出版两种西方主流怪诞理论专著凯泽尔的《美人和野兽――文学艺术中的怪诞》和汤姆森的《怪诞》，但国内没有相应研究接应。尽管如此，1978年，姚一苇的《美的范畴论》由台湾开明书店出版，该书“论怪诞”一章在中国第一次将雨果克伦威尔序中 “grotesque”理论的名字翻译成“怪诞”。1982年后，不少新出版的词典都设立了“怪诞”词条，还出现了专论怪诞的论文，如 1984年《文艺理论研究》第一期上王纪人的《浅论怪诞》和1993年《文艺研究》第四期叶廷芳的《论怪诞之美》都有一定影响。1998和1999年，对西方怪诞理论引进的范围进一步加大，翻译出版的两种国外文艺美学中，第一次出现了论述具体怪诞文艺作品的专门章节，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的《导言――问题的提出》与第五章《拉伯雷笔下的怪诞人体形象及其来源》论《巨人传》的怪诞现实主义，贡布里希《秩序感》（湖南科技出版社1999年）的第十章《近乎混乱的图案》讲怪诞装饰，2000和2005年，我的《怪诞――美的现代扩张》（中国社会出版社）和《怪诞艺术美学》（人民出版社）两部专著出版，二书从怪诞实例的分析出发，归纳概括怪诞的普遍规律，提出了怪诞审美形态特征理论，怪诞审美形态演变理论，怪诞与优美、崇高、悲剧、滑稽等审美形态，与丑与恶与现实等欣赏对象的异同理论，怪诞的美学价值理论，怪诞的构成技巧理论灵感来源理论，文学、绘画、大众文化中怪诞个性特色理论等。2003年，刘燕萍博士的《怪诞与讽刺――明清通俗小说诠释》（学林出版社出版），在介绍西方和中国怪诞理论的基础上，以怪诞理论评析我国明清小说，研究角度让人耳目一新。自此，我国起始了比较系统规范的怪诞美学研究。随着全球化的进程，怪诞文化艺术在我国全面繁荣，在理论与现实双重需要的刺激下，怪诞美学研究在我国正兴起，不少中青年学人将研究的目光投向了怪诞艺术和怪诞文化，如王洪岳的《审美的悖反：先锋文艺新论》一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就讨论了后现代艺术中怪诞与变形的关系问题。



二 怪诞的形态特征

怪诞的形态特征是怪诞美学最核心的问题。怪诞美学认为，既然怪诞是审美形态的分类结果，要认识怪诞的特征，最佳的逻辑起点必然是审美形态学。审美形态学理论是美国著名学者门罗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他认为，审美形态学应当重点研究艺术品和其他类型产品的形式特征和结构形态，应当按照“要素、细节、组成成分、材料、概念、或其他有关成分”，以及“这些要素之间互相联系的方式――它们互相结合的暂时或永久的结构”和 “复杂的对含义的解释和理解的感官统觉”对它们 进行区分。（9）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构成成分、构成方式和接受反应不仅是审美形态的特征，而且也是审美形态的区分标准。如果按照门罗的这种理论来概括怪诞的审美形态特征，它就应当包括这样三个方面：1。由丑恶与滑稽两种成分融合而成，丑恶是融合的内容，滑稽是融合的形式，二者必须同体共时，否则就不是怪诞。2。以极端反常化为构成原则，即用最熟悉的构成最陌生的，最明白的构成最神秘的，最浅陋的构成最智慧的，最美善的构成最丑恶的，最现实的构成最超现实的，最非人的构成最人体的。3。进入欣赏领域后，典型的接受反应是既恐怖可怕又滑稽好笑，只可怕而不好笑的是丑恶，只可笑而不可怕的是滑稽。

怪诞美学还强调，怪诞的审美形态特征只有与优美、崇高、悲剧、滑稽等审美形态的比较中才会凸现出来。怪诞同悲剧、崇高一样，都包含着丑恶，但悲剧、崇高中的丑恶有正义与之斗争，正义受挫是暂时的，最终战胜丑恶是必然的，因而丑恶就体现了正义的本质力量而与正义一道转向了崇高美和悲剧美。怪诞中没有正义与丑恶对抗，丑恶只会嚣张着走向极恶而不可能走向美。但怪诞中的丑恶具有滑稽形式，因为陌生罕见反常而被读者的正常经验否定掉，读者的笑对丑恶的否定间接表现了怪诞的正义。虽然接受反应中带有恐怖，但崇高引发的是崇拜恐怖，悲剧引发的是振奋恐怖，怪诞引发的是好笑恐怖。

怪诞与滑稽都以反常化为构成方式，都有一个滑稽好笑形式，但滑稽反映的内容是有益无害的小毛病小缺点即丑陋，怪诞处理的却是害人害己害社会的丑恶，虽然它们的丑陋丑恶都因反常遭到读者正常经验笑的否定，但滑稽的笑是轻松自信愉快，怪诞的笑却是震撼、恶心、痛苦。

怪诞与优美形态的区别最明显。优美是正义与邪恶斗争的胜利果实，从内到外都是正义进步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因此它不包含怪诞崇高悲剧都有的丑恶，也没有丑恶与正义的矛盾冲突。优美与崇高、悲剧一样，都反映现实生活中常见的熟悉的正常态对象，与读者的正常生活经验完全合拍，因此它没有怪诞与滑稽的那种反常可笑形式。而在怪诞中，丑恶是靠对优美的破坏生成的，怪诞形象的建构过程就是打碎优美形象重组丑恶形象的过程，因而在接受反应中，优美让人喜欢爱恋，怪诞让人恐怖惊骇。

怪诞美学还认为，崇高、悲剧中的丑恶有正义与之斗争，而怪诞中的丑恶却没有遇到正义反抗，三者相比，人们更容易将怪诞与丑与恶混为一谈，因而通过与丑与恶的比较是人们认识怪诞特征的重要途径。丑是形式上的反形式美规律，如色、形、声对对称、均衡、反复、节奏、多样统一的破坏都是丑，与内容的善恶真假没有关系。在艺术怪诞中，丑恶已在艺术的幻化过程中失去物质力量转化成精神性的丑恶，并在读者正常经验的否定中成为恶的反面即善。在现实怪诞中，虽然恶作为物质力量无法被读者精神性的正常经验摧毁，但它也带上了读者的否定意向，已成为被批判的弱化恶。怪诞与丑与恶有着明显区别，将两者混为一谈是美学的误区。



三　怪诞的美学价值

怪诞的价值也是怪诞美学研究的重点。价值，按照英国哲学家亚历山大的看法，它是主体对客体的偏好、需要以及客体对主体的满足与效益的关系中产生的世界第三性质。客体利益对主体的作用是客观价值，主体对客体利益的反映是主观价值。笔者本人在综合怪诞价值的客观因素与主观因素基础上，从五个方面对其进行了深入探讨。

一、怪诞是滑稽的丑恶，怪诞的滑稽形式展示的对象都有反常形态，当审美主体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判定它的反常时，必然会认定其错误、愚蠢而感到得意、快乐，这样，怪诞就会产生一种情感吸引力，即情趣。怪诞的滑稽形式有着巨大的陌生性、罕见性，会让人感到奇特、怪异、新鲜，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望，这是怪诞的求知吸引力，即理趣。怪诞的内容是丑恶，当人们被怪诞的情趣和理趣紧紧吸引时，很自然就会注意到它里面的丑恶内容。这样怪诞就有了让人注意丑恶的功能。

怪诞是生活中极为罕见、陌生的反常丑恶活动，当人们以自己的正常经验为标准判定对象为错误时，正常经验就起到了优美、崇高、悲剧中正义那样的反丑恶作用。果戈理甚至把这种否定看成是他《死魂灵》中的一个正面人物：“可惜竞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剧中有一个正面人物。是的，这是剧中一个正直高尚的人物，它无往而不在。这个正直的高尚的人物就是笑。”[10]这样怪诞又产生了醒悟丑恶、否定丑恶的作用。

怪诞能让人注意丑恶、发现丑恶、否定丑恶，而这正是人类抗击丑恶必有的意识准备，所以怪诞有抗恶价值。

二、许多怪诞艺术都曾引起巨大轰动，如拉伯雷的《巨人传》，斯威夫特、卡夫卡的小说，毕加索的《夏威农少女》，达利的《带抽屉的米洛的维纳斯》，马格里特的鞋上脚趾、人体脸，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海默的《第22条军规》，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当代德国、韩国的平面设计等等。将土与水混合，一般人只能做泥巴，而怪诞艺术却能制造黄色炸药甚至原***。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它采用了极端反常化构成原则，大量使用创造性的反向思维。反向思维是从常规思维的反方向思考问题，有着与现实逻辑相反的超现实性，与习惯相反的超惯性，能提高人活动的成功概率。由于反向思维有这样的独特功能，因而对人类智慧有巨大推动作用。马克思对人的本质有三个著名论断，其一是从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来讲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的特性。” （12）人能认识规律并按照规律做事，因而是自由活动。人做事前有目的、做事中有计划、做事后有检查，因而是自觉活动。既然自由自觉活动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当然也应当是人类智慧的集中体现，所以认识规律按规律做事以实现自己目的的一切活动都属于人类智慧。怪诞艺术为了创造巨大的震撼力，永恒的神奇感，浓烈的趣味性而追求反向思维，它对人类反向思维的推动也就是对人类智慧的推动，其益智价值异常突出。

三、怪诞作为内容丑恶形式滑稽的审美对象，它的丑恶引发的恐怖包括惊骇、焦虑、恶心，它的滑稽引发的好笑包括苦涩、自信、惊赞和本能快感，怪诞接受反应的情绪主干是惊骇。惊骇是突然意识到危险时瞬间生成的恐怖感受，是人最重要的本能需要――安全――遭到破坏时产生的情绪，由于和人的生存密切相关，因而人此时全部身心都被激活惊醒，达到生命应激的最高水平，全部集中在恐怖对象上，随时准备逃跑或出击。因而，此时人对对象不仅会产生不由你不看、不由你不听的强迫注意，而且还会出现看过一眼、听过一声即终生不忘的深刻记忆。怪诞对人感官的巨大冲击中产生的这种强迫注意铭刻记忆的作用，便是怪诞的震撼价值。与优美、崇高、悲剧、滑稽相比，怪诞是震撼力度最大的审美形态，近年来越来越多地被广告、绘画、电影、小说、网络等艺术开发运用。

四、怪诞的内容是丑恶，形式是滑稽，作为外美内恶的审美对象，能引发人独特的快乐享受。怪诞引发的快感都与丑恶、滑稽密切相关。滑稽展示的是反常，当人们以自己的经验与它对照时，既会因它竟然犯这样简单低级的错误而感到好笑，又会因自己能如此快速地发现对象的错误而感到自豪。这好笑与自豪中既有主体的蔑视嘲弄，又有主体的顿悟自信。这是怪诞中滑稽引发的嘲弄快感、顿悟快感和自信快感。

人类自古以来就喜欢欣赏丑恶，埃尔肯特拉在解释人为什么喜欢欣赏别人受苦受难的原因时说：“观看受难场面获得的快感，在我看来是由于战争而产生的人类残酷性情的结果，而战争对原始部族说来曾经是必要的，往往也是他们的习惯。自卫和报仇的必要产生了伤害别人的乐趣。” （13）这是怪诞引发的本能复仇快感。人的第一本能是生存的安全需要，而恶是破坏这种需要的主要力量，因而在所有对象中，恶既是人最恐惧的对象，也是人最关注的对象，只有明白了恶发生的原因及规律，才能防止恶制止恶，因此，对恶的探究是人类最首要的认知需要和好奇心，对恶的探究一旦进行，主体就会产生强烈的惊讶感、新奇感、发现感等本能探究快感。这是怪诞引发的对恶的本能探究快感。怪诞中滑稽引发的嘲弄快感、顿悟快感、自信快感与怪诞中丑恶引发本能复仇快感本能探究快感合在一起，就是怪诞的快感价值。

五、自古以来人类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要战胜可怕，就应当比可怕更可怕。凶恶可怕的形象能够驱赶邪恶，越凶恶可怕驱赶邪恶的威力也越大。因而人们为了创造出更为可怕的形象，必然会采用生命化原则，在想象中赋予所有形态以生命，把每件东西或它的每一部分都改做得像魔鬼，以便其能与任何邪恶匹敌。这样的形象，就必然是人与植物、动物非生物混杂对接的怪诞形象。正如贡布里希指出的那样：“生命化原则在怪诞图案领域里占有绝对的支配地位，……生命化方法不仅采用怪诞形象，而且还产生怪诞形象。” （14）这样，怪诞图形也就成了驱赶邪恶的神符，威慑侵犯也就成为怪诞最原始的价值。

人类对怪诞威慑侵犯的功能有着充分认识和绝对重视，公元前三千年埃及人建立的狮身人面大斯芬克斯怪诞雕像就是用来驱赶盗墓贼的：“我守卫着这座墓穴，……防止陌生人闯入，我把敌人连同他们的武器打翻在地”（15）在当今“世界反艾滋病日”的宣传画中，《达利与骷髅》也赫然在目。人的恐怖的头骨骷髅竟是8个美丽裸女摆成的，这一怪诞图像以一种既恐怖可怕又滑稽好笑的方式警告人们！它的严厉威慑足以让人谨思慎行。

注释：

1、凯泽尔《美人和野兽――文学艺术中的怪诞》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8页。贡布里希《秩序感》湖南科技出版社1999年，280页。

2雨果《雨果论文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33页。

3、7、14、15（引自贡布里希《秩序感》湖南科技出版社1999年，282页，24页，288页，284页。

4、凯泽尔《美人和野兽――文学艺术中的怪诞》，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147页。

5汤姆森《怪诞》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32页。

6马克思《议会的战争辩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88页。

8贺拉斯《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137页。

9门罗《走向科学的美学》中国文艺联合出版公司1984年，275－277页。

10福柯：《不正常的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页。

11引自《春风》（3），1979年，第18页。

1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0页。

13引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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