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春晓图 局部 (国画) 明 仇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画坛“吴门四家”之一的仇英,素以工笔重彩见长。在他笔下,音乐常被用作图画叙事的手法,凤凰台上的长箫,高山空谷中的古琴,或是浔阳江头的琵琶,都成为他画面的点睛之笔,既为笔墨渲染出浓淡相宜的情绪,更赋予作品灵动的气韵。
宫廷雅音:《汉宫春晓图》的乐舞盛景
《汉宫春晓图》是仇英工笔重彩的代表作品。画史上不少画家都钟爱这一题材,唐代尹继昭、南宋马远、元代钱选等都曾绘制,唯独仇英的作品得以完整保存至今,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这幅纵30.6厘米、横574.1厘米的长卷,将仇英“工临摹,落笔乱真,至于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残古人”的艺术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画作以春日清晨的汉宫为背景,借亭台轩榭自然划分场景,百余位衣着华丽、姿态各异的人物跃然画上,布局巧妙,色彩艳丽却不失雅致。仇英于卷中精心设置了三处音乐场景,其中最盛大的一处位于房屋前廊,聚焦宫廷乐师们正式演奏前的筹备瞬间。廊下中央两女对坐,一女站立,勾勒出琵琶—阮咸—筝的核心三角布局,成为这幅长卷最大乐舞场面的点睛之笔。
左侧乐师左手环抱曲项琵琶,右手持拨子弹弦。仇英作此画时正值明代中期,琵琶已演变为直项竖抱形制,梨形琴箱瘦长,且以手弹拨为主。而图中琵琶显然是他有意师法古人,形制与南唐《韩熙载夜宴图》中乐伎所抱琵琶相近,曲项横抱,琴箱宽硕,沿用拨子演奏的古制。右侧乐师怀抱阮咸,似正与琵琶校音调适。二人后方置筝一架,筝师手捻琴弦,正换新弦。此筝琴柱至少13枚,明显为唐后样式,汉代尚无此形制。综观图中乐器细节,可知仇英虽刻意仿古,但乐器制式多以唐代为参照,而未拘泥于汉代原貌。
前廊右侧,一名女乐坐于火盆前,左手托抱弯嘴笙,身旁矮桌静置一支凤箫。两名舞者在旁蹁跹起舞,气氛轻松愉悦。前廊左侧,一名抱琴乐师正在他人协助下摘取琴套,手持横笛的乐师笑意盈盈,轻声催促着台阶下晚来的抱笙女乐。众人神态松弛,有条不紊,生动还原了清晨宫廷乐师们从容筹备表演的场景。
除了这处核心乐舞场面,长卷中还暗藏两处音乐雅趣。一处是二女俯卧共读,身旁闲置一张古琴,文雅意境浓厚。另一处是屋内的小型场景,二女相对而坐,一人弹箜篌,一人持拍板应和,闲逸自得。《汉宫春晓图》的三处音乐场景布局可谓巧妙,画中有景,景中有画,有声之乐与无声之乐相呼应,将
“无边乐事趁春明,韶华满目最关情” 的早春宫廷娴雅图景勾画入微。
闲居清响:《蕉阴结夏图》的知音之乐
仇英笔下的音乐,既有合乎规制的宫廷富丽之音,亦有文人雅士的雅致随性之乐。同样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蕉阴结夏图》,笔触老练简约,遒劲有力,设色清雅温润,墨色浓淡对比恰到好处。山石皴擦看似随意,却流畅有序,满纸透出清凉闲适之意。
高秀山石与芭蕉树下,两名宽袍大袖的高士席地对坐,构成画面核心:一人怀抱阮咸专注弹奏,指尖似有轻音流转;一人将古琴置于膝上,凝神倾听阮咸之音,面露欣赏之色;不远处正在备茶的童子,也似被这乐声吸引,侧目望向声起之处。
正如明代史鉴所言:“人生真赏贵适意,不在歌钟始云乐。”《汉宫春晓图》那般讲究的大排场乐舞固然不错,然《蕉阴结夏图》中知音相对、纵情自然地随性弹奏,又何尝不是人生乐事?乐不必求盛,而应求诸本心。人生真正的美好恰是自在适意,少了宫廷礼制的约束,蕉阴下的音乐只为畅怀,一阮一琴,足慰时光。
以人为本:音乐叙事的传神之妙
无论《汉宫春晓图》的宫廷雅音,还是《蕉阴结夏图》的闲居清响,仇英的创作始终以人为核心。音乐从不是孤立的点缀,而是刻画人物和表达情感的重要载体,奏乐的人、赏乐的人、备乐的人都因音乐而更加鲜活,如同真的生活在画中。
这恰是仇英的人物画既得其形、又得其神,既得其妙、更得其雅的关键所在。他笔下的音乐,或富丽规整,或清雅随性,既贴合场景特质,又暗合人生志趣,最终让画作超越了单纯的视觉之美,成为可观、可听、可感的立体艺术,也为后世留下了一窥古人音乐风貌与人文情怀的珍贵参照。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