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建俊 起家 140×348cm 布面油彩 1957年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油画，正处于一个关键的成长与转型期。当时，除了少数曾留学法国、欧洲的老师对油画语言有着深入研究和实践外，国内艺术院校中的多数教师，尤其是年轻艺术家，鲜有机会亲见西方油画原作，对油画本体语言的理解尚处于摸索阶段。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主持的油画训练班（以下简称“马训班”）的“请进来”，无疑是一场及时雨。它不仅在油画语言的传授上为年轻一代艺术家提供了系统而正规的教育，更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探索上，树立了时代的标杆。
油画语言的开启：从“结构”开始
油画语言的学习，都是从课程写生开始。正是这最基础的部分，构成了中西方绘画观念差异的核心。靳尚谊曾多次提到，在“马训班”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并理解了“结构”。他意识到，西方绘画体系中的素描与色彩，并非孤立的技术，而是与塑造三维空间中的形体结构密不可分的表达。这种对“结构”的顿悟，是对西方绘画核心观念的触及，它超越了简单的技法模仿，上升到对造型本质规律的理解。
油画语言，本身承载着艺术家的主体体验与审美判断。它一端连接着深厚的西方传统根脉，另一端则直指艺术家个人独特的情感与经验表达。因此，对油画语言的掌握程度，直接决定了艺术作品的感染力与表现力。“马训班”在语言上的开拓性启蒙，其意义正在于为一代中国油画家打下了坚实的造型基础，使他们手中的画笔变得更有说服力。
主题创作的深化：
从生活中获得有表现力的题材
“马训班”的另一大贡献，在于它系统地示范了如何进行现实主义的主题性创作。马克西莫夫不仅教授绘画语言，更强调“深入生活”的创作方法论。他教导学员，要从鲜活的生活现场中，发掘有表现力的题材，并与自己掌握的语言技巧相结合，最终创作出既有深刻主题意义，又能与现实生活紧密关联，并能在公众中产生广泛影响力的作品。
这一理念催生了一大批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熠熠生辉的杰作。许多学员结合自身独特的人生经历，从最熟悉的生活中提炼主题，使得他们的作品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和可信的细节。
比如，何孔德表现志愿军战士在坑道 中利用战斗间隙，阅读祖国亲人来信场景的《祖国来信》，参加过部队生活的艺术家，在创作上就很明显地转向了军事题材。
侯一民根据自己参与地下斗争的见闻创作了经典作品《地下工作者》。王德威的《英雄姐妹》，则以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两名女民兵和一名受伤战士，仅刻划一只眼睛，描绘了军民一心、坚毅勇敢的感人场景，其象征意义与现实主义手法结合，产生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汪诚一与詹建俊一同前往北大荒深入生活，却因个人气质与关注点的不同，创作出风格迥异的佳作。詹建俊的《起家》，以豪放磅礴的笔触，描绘了垦荒队员在狂风乌云下支起帐篷的场景。画面中动荡的自然环境与创业者昂扬的斗志形成强烈对比，巧妙地隐喻了新中国百废待兴、艰苦奋斗的“起家”状态，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浪漫色彩。而汪诚一的《远方来信》，则从另一个细腻的侧面切入。他捕捉了垦荒队员们收到远方来信时那一瞬间的丰富表情，将青年建设者们内心深处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以及收到消息时的欣喜、期盼等复杂情感，刻画得淋漓尽致。汪诚一带有南方诗性气质的细腻笔触与和谐的色彩，让这幅画在反映现实的同时，洋溢着一种隽永而浪漫的生活诗意。
这些作品的成功证明，“马训班”的现实主义创作教学并非僵化的教条。它尊重并鼓励艺术家的个性差异，引导他们从各自的生命历程与艺术趣味出发，在广阔的现实生活中寻找不同的角度，最终通过独特的个人视角，展现出大时代中感人至深的细节。
时代的局限与互补：为“中西融合”的油画探索铺陈道路
任何历史事件都带有其时代的局限性，“马训班”亦不例外。客观评价其局限，一个有效的参照则是稍晚由罗工柳主持的油画研究班（以下简称“罗研班”）。
“马训班”的核心目标非常明确，即系统传授苏派油画严谨的造型体系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马克西莫夫本人高度重视语言本身的研究与对现实题材的深挖。正如汪诚一所说，马克西莫夫的教学并非外界所说“苏派绘画在形式表现上没有更多的探索”，事实上，他对于学员个人独特的绘画语言和艺术取向，都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和肯定。
“马训班”的局限，或许并不在于其教学本身，而在于其历史任务的聚焦性。在那个特定的阶段，它的主要使命是“补课”和“奠基”，因此并未将“中西融合”作为其教学的核心议题。这一历史任务，恰恰由“罗研班”接续并深化。
罗工柳在其教学与创作中，更侧重于探索如何将中国的艺术精神融入油画语言。他不赞成“油画民族化”这一可能导向狭隘民族主义的口号，但他倡导“中西融合”，并最早提出了“写意油画”的理念。所以他在作品的题材、形式、绘画表现方式上，更加侧重于如何去表现出具有中国气度、中国文化精神内涵的油画。
“马训班”与“罗研班”并非对立，而是中国油画在不同发展阶段各有侧重的两个重要环节。“马训班”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出色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将纯正的油画语言和成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引入中国，并培养了一大批骨干力量。
回望历史，“马训班”的价值是奠基性与开创性的。它为中国油画带来了系统的语言教育和科学的创作方法。它所培养的艺术家，如靳尚谊、詹建俊、侯一民、汪诚一等，不仅在当时创作出了一批影响深远的作品，更在之后的艺术生涯中不断求索、演变，成为中国油画界的中流砥柱。“马训班”所展现出的对油画本体的尊重、对现实生活的深入以及对艺术个性的包容，其意图与精神为后来的艺术家开辟了更广阔的天地。它如同一个坚实的桥墩，支撑着中国油画从稚嫩走向成熟，并为“中西融合”的油画探索，铺陈了不可或缺的道路。
何红舟（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
（叶芳芳 采访/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