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先生来信 1964年
记得20世纪60年代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父亲捧着一本潘天寿先生寄来的新版大画册,如获至宝,在家里2楼的画室,水仙吐蕊的东窗下,他慢慢地品着茗,雄狮牌香烟、点燃的烟头那长长的灰烬,也忘了在烟缸里掸一下,玳瑁边的近视眼镜反复摘下又戴上,再仔细反复欣赏揣摩潘先生的画作,我常站在旁边一起观看。父亲讲:“取法乎上”,好作品要多看看,才能潜移默化。看书画要有鉴赏力,有法而无法,才能有所进步。对一些不入流的东西,不要去看,会“伤眼”的。云里雾里,我听得似懂非懂。又讲潘先生的线条、多篆籀中锋用笔,强调线的韧性、如折钗股,屋漏痕、壁坼(墙壁裂开的缝隙)用笔力透纸背,多取直线,石头取方形,画幅取方形,与常规画法拉开距离;强其骨,雄强、追求线条的金石味,是他画的风格。潘先生的画是一座高峰,风格也做到了极致,只可学其精神,不可摹其成法。父亲一席话,是我终身学习的方向。
父亲柴时道,是浙江宁海人(1918-1994年),笔名谷人、大凤、友沫。从事中国画、书法、篆刻、诗词及西画实践。从事美术教育工作40余年,培育了一大批艺术人才。他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其间,与同乡潘天寿先生有很多交往。
1964年,宁海的春节让人难以忘怀,潘天寿画展在宁海城西小学隆重举行,我父亲主持了画展,一张张巨作呈现在面前,令人目不暇接。那时我还只是9岁的孩童,看着画面上的秃鹫有点怵人,看到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山水画,发现画中的小船是补上去的,心里想:我穿补着补丁的破衣裳,是家里生活拮据造成的;大画家也真是穷,无非是一张纸还要补丁。父亲呵呵大笑:“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十万个为什么’。”一个甲子翻过,我在新落成的宁海潘天寿艺术中心,那帧指墨《松鹫图》又在我眼前静悄悄地驻足在松枝上,睥睨天下的秃鹫,全身通黑、横涂直抹,别具一格的画风,震撼着我的心灵;又看到了这张《江山如此多娇》,那个补丁还在,画面依然充满郁郁生机,一派春光无限;但我已从青葱少年变成了满头白发的小老头,美好不老,纸寿千年。
1948年父亲带着几位向往艺术的学生,在父亲门中的潘先生大女儿潘秀兰的领路下,专程拜访回乡的潘天寿先生,潘先生整整一个下午畅谈了许多画理,介绍他自学从《芥子园画谱》入手,六法(谢赫《古画品录》提出的中国画六准则)中,潘先生特别强调画面要“气韵生动,骨法用笔”,正是这骨法用笔成就了他别具一格的画风,并手书:“安禅倘有华光纳,钵底骊龙定欲飞”相赠。
解放初,父亲代表县文保单位,四处寻觅征集名家古籍书画,特邀潘天寿先生一起鉴定,为县里留下了一笔不可估量的文化遗产。我每回看到县里书画藏品展览,就会想到父亲对社会的奉献。爱好书画的学子在父亲的启蒙下,好几位先后走进了潘天寿先生执掌的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深造,成了一代画家,如吴德隆、娄世棠、潘飞轮、杨象宪等。潘天寿先生慧眼识才,拟调父亲去美院任教,因家中子女众多,我母亲身体欠佳,父亲工作的学校也不愿割爱,诸多原因,惜未成行。从潘先生与父亲的一封书信往来中可见对家乡的关心和对后学的谦逊之情,跃然纸上:“寿去年回宁,得晤谈机会,至为欣跃。”
岁月的车轮碾过苦难,1985年5月,潘天寿故居纪念馆在冠庄、他的老家落成。走进潘天寿故居纪念馆,让我时空流转,仿佛感觉潘先生还在楼上读书画画,走进东大房的楼上,他年轻时用过的书橱、书桌,老床铺按原样陈列着。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种菽粟于砚田收成有日、怀奇珍于文席待聘以时”,潘先生年轻刻的抱负的联句,字上石绿的颜色和深棕色的书橱门面,显得很古朴。仿佛还留有潘先生的余温。
潘天寿先生和我父亲都已作古多年,潘天寿故居、潘天寿中学、潘天寿小学、潘天寿广场,更有在天明湖屹立着潘天寿艺术中心,都在传承发扬光大潘天寿先生艺术的崇高思想。宁海县文联也专刊发行我主编的父亲柴时道100周年诞辰书画专集和纪念文集,潘天寿之子、曾经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曾任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的潘公凯先生题词:“谷人之道”和“艺苑宿将”;西泠印社副社长童衍方先生“口碑载道”——这两位从宁海走出去的艺术大家,以这样的方式诠释着宁海文脉的传承,也是对我父亲的最好告慰。
如今,潘天寿艺术中心矗立在天明湖边,倒影像极了雷婆头峰的轮廓。有时看着湖水,恍惚间父亲品画的烟灰、潘先生画上的补丁,都和眼前的景色重叠在一起。湖中倒影荡漾,仿佛千年笔墨在时空留下的涟漪。这涟漪是潘先生画里未干透的墨韵,是父亲烟缸里未掸落的烟灰,每一次波动都是艺术生命的延续,又如环环相扣的铁环把传统文化艺术,从远古到现代,传承着人们对美的追求。大师已去,艺术长存。我与大师,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