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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代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3)

        作者:核实中..2010-01-05 16:24:00 来源:中国建筑家网

            目前不只是山东出版的《老照片》,整个上海似乎也都在怀旧。去年我到上海时,曾见到一家叫做“1930 年”的咖啡店,各式各样的旧器物陈列其中,走进去仿如置身30 年代的上海社会。怀旧物品中最重要的就是所谓“月份牌”,这种东西上海二三十年代开始制造,起初是烟草公司、药房等为作广告赠送顾客的。在80 年代的香港,已经有人重新出售这种月份牌。80 年代末,有两位香港学者在台湾出了两册非常有意思的书,就叫《老月份牌》,把收集到的月份牌重新印刷出版。老月份牌这几年在中国大陆也是随处可见,特别是在上海。为什么在这么多可供怀旧的东西中,月份牌如此受人欢迎?我想,月份牌与时间有关,它表示的是一种过去的时间,是当时人的时间观念,而这种时间观念是把中国传统的农历与西历混在一起的。当时的上海文化也借月份牌表现出来,尤其是月份牌上的画像和商品。我手头有一本现在上海的公司( 西门子制造工程有限公司)送给客户的月份牌,是把原来的老月份牌复制、缩小、编辑而成的。这份新月份牌上还写着:“记载您流失的时光,唤起您珍贵的回忆。”并在其中每一页都加上一句话:“时光倒流七十年。”反映出直线性的时间观念和现代性的投射。其中的日历与30 年代的相同,也有农历和西历,但农历只简单标出季节。这套新月份牌还附有说明文字,讲解每一幅的图画和产品,而其中对于美国、英国和日本的药房均不作政治批评,上海政治上的殖民历史完全被忽略。

            我们可以发现,在日常生活里,对于上海的怀旧情怀中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复复制品”,原来已是复制品,现在又加以复制。这些附加的解释,即inscription,代表的是现在的意义。赠送这套月份牌的公司或是其设计者是否真正对30 年代的上海有兴趣呢??

            我想这很难说,至少没有我有兴趣:我花费十年时间写了一本关于30 年代上海的书,而这套月份牌事实上只是商品。从这个层次上来讲,上海的月份牌具有商品的意义,可以印证杰姆逊的学说;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牵涉到一个较大的问题:是不是从这里可以表现出中国的历史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在美国后现代理论中最重要的观点之一就是历史的平面化、深度削平,美国是一个历史很短的国家,一般年青人对于历史的概念也不过是越战时期,根本没有想过19 世纪美国是怎么样的。因此有论者说,历史一方面是被造出来的,一方面则已经失去其延展性。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对于历史是否有类似的看法呢?我觉得不一定。我发现中国人的话语甚至顺口溜中关于日子的口语很多,在其生成结构中,似乎时间可以往回推转,历史通过各种方式在自己的记忆中表现出来。而在美国的后现代理论中,历史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就是杰姆逊所说的商品式的、重新建造出来的东西。在美国的大学中,“上古史”课程几乎没人选修,学生们认为与现实相差太远。所有生活的意义都集中在所谓现时,如果讲历史就要从现在的立场出发,符合现在的需要。我觉得在中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里,文化有一个重要的特色,就是其历史感。这种历史感是不是在今天才第一次接受挑战、面临危机,还是说中国的历史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中国人自有办法重新探讨历史感,这个问题我不想作出解答,只是在这里提出。?

            我现在要举的例子是上海作家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可以说代表了她自己的一种怀旧情绪。王安忆不过四十多岁,但在近年来的作品中,她不断塑造着旧日的上海,这个上海并非为她所亲历,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问题就是,一位上海作家何以不停地塑造假相的上海?如果说是为上海的过去增光的话,她笔下的上海并不是一个光辉灿烂的上海,并不是一个高楼大厦的上海。在这部小说的第一章里,她用密密麻麻的文字,浓墨重彩地勾画出上海的弄堂世界。我先前讲到,上海的世界一面是大马路、外滩,一面就是弄堂。她为什么要从弄堂的角度来勾画老上海,这是非常有趣的。在这部小说中,她把弄堂的世界用非常诗意的文字描述出来。第一章有五个小节:“弄堂”、“流言”、“闺阁”、“鸽子”,直到最后一节才把女主角王琦瑶带进来。从文学立场讲,她显然受到张爱玲的影响,张爱玲的小说就是弄堂世界,而弄堂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讲话,即“流言”。但是,如果更加仔细地审视这部小说的语言,就会发现其中多多少少带有感伤的意味。为什么一位生活舒适、备受文坛重视、具有国际知名度的作家会对上海抱有感伤的情绪呢?这里引用其中一段文字,可以与茅盾《子夜》的开头一段作对照。《子夜》开头描述的是日落时分,汽车从外白渡桥驰来,沿途所见的现代化事物的震撼,即茅盾用“light、heat、power”三个英文字所代表的东西。而王安忆对于上海的描写是这样的: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光白亮。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啸。还有尘埃也起来了,烟雾腾腾。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了。门窗都推开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变得浑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空气中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太阳在空中踱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这段文字出现在第四节的最后,是一段抒情的文字,描写的是上海普通的一天,但是所有的意象中完全没有类似好莱坞电影中那种浓的、艳的、光亮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生气,充斥其间的是浑浊的空气和烟雾。她用这种基调描写王琦瑶的生活世界--- 阴暗的上海弄堂。我们不禁要问,她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怀旧?是不是说以前的时代都是阴暗的时代,正好象“五四”作家所认为的,过去都是黑暗,未来都是光明?事实上,王安忆却正相反,她描述的是早晨日出的景象,但没多久天色就阴暗起来,于是人的激情也就慢慢归于平淡。我把这种抒情手法看作一个寓言,其中蕴含的是对于时间的比较深层的探讨。如果说是回忆的话,就脱离不了对时间的掌握和控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象我刚才所举的例子:“时光倒流七十年”,一句话就解决了。但是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像王安忆这种写法,她创造出一个世界,让你感受到时间的悲剧感,或者说是时间的反思和寓言作用。?我认为王安忆是中国作家中具有世纪末情绪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世纪末这个名词源于西方,我曾经问过许多中国朋友,似乎没有谁对世纪末有感触。因为世纪观念是西方的观念,源于基督教的终结之感。20 世纪末,西方无论是学者还是普通人都认为世纪到了尽头,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但是中国没有。另外在艺术上,世纪末所代表的是一种批判和颠覆,如十九世纪末西方的艺术,所代表的正是对西方十九世纪现代性的批判和颠覆。如果十九世纪物质文明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物质世界,是一种中产阶级布尔乔亚式的虚伪世界的话,那么世纪末的西方绘画、音乐和文学往往用世纪末的感觉作出对直线前进的时间观念的对抗。比如通常认为时间是向前越走越远、越走越好的,这时反而会因为时间不能倒流而产生迷惘和感伤,这种感觉实际上是反现代性的,但又与现代性化为一体的,是一体的两面,用张爱玲的话来说就是“苍凉”。张爱玲是中国四十年代极少几位具有世纪末感觉的作家之一,她的世纪末是因为中国的大革命要来临了,中国将面临巨大的改变。所以她在小说中创造了一种世纪末的神话,在她的世界中时间总是不对头的,别人用的是夏令时间,她家里的时钟慢了两个小时,如《倾城之恋》的开头就是这样;别人的家具是新式的,她家里的家具是老式的;甚至还用窗帘、老照片等烘托出一个世纪末的世界。再往上推的话,《红楼梦》也是一种世纪末,它意味着几千年来中国的文明已经走到尽头了。我认为《长恨歌》提出了一种世纪末的看法,也可以说是对于现代和后现代如何交接的问题从创作提出的一个插入点。王安忆不是一位理论家,她也没有责任来作理论上的探讨。但是她一本接一本地写出这样的书,试图把她心目中的老上海重新呈现出来,而呈现的目的是为引出种世纪末的感觉。这种世纪末和福山的“历史终结”正相反。福山的“历史终结”是全盘胜,而王安忆则是觉得整个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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